學達書庫 > 瓊瑤 > 雁兒在林梢 | 上頁 下頁
四八


  「漁船?」江淮一愣。「是的,漁船,我們跟著漁船出海,坐在船頭上看星星,看月亮,看海水,看漁火。她還一直有說有笑的,她喜歡看漁夫捕魚,她喜歡海,我們談了好多好多──後來她哭了,她叫我不要恨她,我為什麼要恨她?──天哪!」他忽然把頭撲進手心裡,驚呼著說:「她那時已存心要離開我了!她知道她要離開我了!而我卻像個傻瓜!可是,為什麼?」

  他跳起來,用腳沙發,牆角,桌子。嘴裡大叫大嚷著:「為什麼?為什麼?為什麼?我沒有得罪她!我沒有欺侮她!我沒有做錯任何一件事!我從沒有這樣真心要討一個女孩子好!如果她要月亮,我也會跑到天空中去幫她摘!她為什麼要躲開我?為什麼要連家都搬走?她──」

  「老四!」江淮啞聲叫,神色凝重而眼光凌厲,他的聲音裡有股莫大的力量,使江浩的激動不知不覺的平靜了不少。「你不要滿屋子亂跳,你先坐下來!」

  江浩身不由己的坐了下去,神經質的啃著自己的手指甲,又神經質的扯著自己的頭髮。

  「我從沒有仔細聽你描寫過曉霜,告訴我,」江淮的聲音更低更沉,卻含著莫大的恐懼與心驚。「她是什麼樣子?她多少歲?她穿什麼樣的衣服?她從什麼地方來的?」

  「她──她當然很漂亮!」江浩煩躁的說:「你不必管她的樣子──」

  「我要管!」江淮嚴肅的說:「告訴我!」

  「她有張瓜子臉,大眼睛,尖下巴──」江浩不耐的說著。「滿頭亂七八槽的短髮,永遠穿毛衣或襯衫,永遠穿牛仔褲和靴子。她自己說她有十九歲,我看她頂多十七歲!她很淘氣,愛笑愛鬧愛瘋,她喜歡撒謊,可是總撒不圓。她喜歡唱歌,沒有一支歌記得牢歌詞,自己就胡編亂湊一通!她是從台中搬來的,為什麼搬來我不知道。她還有自言自語的毛病,每次對著小雪球的耳朵說悄悄話;什麼希奇巴拉,猴子搬家──之類──」

  「夠了。」江淮做了個阻止的手勢。他的臉色鬆弛了,似乎從個什麼大恐懼中解脫出來,他的精神振作了一下,眼光又奕奕有神了。「不用再描寫下去,」他說:「她們搬走了,很可能是因為台中的老家,忽然發生了什麼事故。我覺得,你大可不必這麼驚慌,說不定明後天,你就會收到她的信,或者得到她的消息──」

  「我看,你自始至終沒弄清楚我的意思!」江浩又吼了起來,臉上一陣紅一陣白,呼吸緊張而急促。「她走了!你懂嗎?」他大叫著:「她不要再見到我了,你懂嗎?她永遠不要見我了,你懂嗎?」

  「我不懂,」江淮困惑的說:「何以見得?」

  「看看這個!」江浩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來,遞給江淮。「這是今天早上,我在我的信箱裡找到的!」

  江淮接過了那張紙條,打開來,那是張普通的白信箋。江淮的目光一接觸到信箋上那飄逸的字跡,他的心就怦然一跳,整個人都像沉進了冰窖。迅速的,貪婪的,急切的,他幾乎是吞嚥著,迫不及待的去讀那內容:

  「江浩:

  我走了。你永遠見不到我了,因為,我準備從這個星球裡隱滅,到別的星球裡去再生。如果,我還能『再生』的話。你已經親口對我發過誓,你不會恨我,那麼,請你原諒我吧!原諒我對你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。江浩,聽我一句話,我並非你想像中那個單純快樂的小女孩,我是一隻木葉蝶,身上早就布滿了保護色。不,我還不止是隻木葉蝶,我還是一片毛氈苔。你知道什麼是毛氈苔嗎?那是種顏色艷麗的植物,它有美麗的,針狀的觸須,盛開時,是一簇燄火般的花球。

  但是,它每個觸須都是有毒的,只要昆蟲被誘惑而沾上它,它立即把它捕獲而吃掉。江浩,你知道嗎?我就是這樣的一個花球,危險,邪惡,而可怕。你別被我的外表所誘惑,我的外表是假的,是虛偽的。你差一點已經成為毛氈苔的捕獲物。從一開始,我就叫你不要對我認真,我想,我的天良未泯。你是個又善良又優秀的青年,比我預料的要好一百倍。像你這樣的青年,你該會找到你最理想的伴侶。那決不是我!因為,江浩,你從沒有真正認識過我!你愛上的只是虛無的影子,一個空中樓閣中的人物,一隻有保護色的木葉蝶!江浩,你好年輕,在你這樣的年齡,一切哀愁都容易隨時間而淡忘。如果我曾留給你任何哀愁,希望它會像一片浮雲般飄去。

  我走了,江浩,請你最起碼相信一件事,我的離去,是救你而非害你,是憐你而非恨你!最後,我要請求你一件事,請你當作從沒有認識過林曉霜,當作這只是你的一個夢,一個荒謬的夢,夢醒了,世界和原來的都一樣,只是沒有了林曉霜!對於完全不存在的事物,你根本不必悲哀的,是不是?我會走得很遠很遠,你這一生,再也見不到我了。謝謝你曾幫我捕捉過歡樂,謝謝你曾提醒我青春。我不會忘記你,和你那好可愛好可愛的『蝸居』。希望沒有多久,會有另一個女孩,和你共享蝸居裡的『哈索』,和床底的『可樂』。我走了。祝福你,深深深深的祝福你!我的年輕的『小』朋友!祝幸福

  從沒有存在過的曉霜」

  江淮一口氣讀完了這張紙條,他的臉色已經比那張紙還要白了。他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,有好一刻,他連思想的能力都消失了。然後,他就整個人都被一種近乎恐懼的憤怒所攫住了,在這憤怒的底層,還有那麼千分之一,萬分之一的希冀,不,這事是假的,這事太不可能!這事太荒謬!太荒謬!太荒謬!他握緊了那紙條,他的手顫抖,他的頭發昏,他的眼睛前面,全是金星在迸現。

  但是,這筆跡,這文字,這詞彙──都那麼熟悉!熟悉得可怕!居然是她?居然是她!居然是她這怎麼可能?她為什麼要這樣做?她怎能同時間幻化為兩個人?不,他模糊的思索,不,她從沒有同時間出現在兩個地方!她經常失蹤,她行蹤詭秘,原來如此!原來如此!她來做什麼?為什麼?是了!報復!這兩個字在他腦中閃過,他的血液就頓時凝結成了冰塊。

  他咬緊嘴唇,倒抽了一口冷氣,忽然間,他跳起身子,直衝到櫃子前面,在稿件櫃裡翻出了那本「黑天使」的原稿,他多此一舉的核對著那筆跡。然後,他呻吟著,整個人就癱瘓的坐倒在地毯上,用雙手緊緊的抱住了頭。沒有懷疑了,一切都那麼明顯!那麼令人心膽俱裂!好一個林曉霜,好一個不存在的林曉霜,來自倫敦的林曉霜,學了四年戲劇的林曉霜!

  江浩撲了過來,興奮燃亮了他的眼睛,他整個臉孔都發起光來。「大哥!你認識曉霜?你知道曉霜?」他伸手去拿那本「黑天使」。「她幫你寫過稿?她是個作家?她居然會寫作?這簡直是──奇蹟!她──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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