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雁兒在林梢 | 上頁 下頁
三六


  「你跳了三天三夜的舞?」他悶聲問。

  「唔」。「三天以前呢?」她盯著他。「你是員警嗎?你在拘捕不良少年嗎?你在作筆錄嗎?我有什麼理由要告訴你我的行蹤?你又有什麼權利盤問我?再說,我也不記得了?」他心臟上的浮冰在擴大。

  「很好,」他用鼻音說:「我沒有權利問你,你也沒有理由告訴我!算我多管閒事!」

  她把小雪球放到地板上。歪過頭去,她小心的打量他,她眼底流露出一股又擔憂,又懊喪,又天真,又古怪的神情,一迭連聲的說:「糟糕!糟了!真的糟了!奶奶說對了!完蛋了!真的糟糕了,又闖禍了!又該搬家了!完蛋了!糟透了!」

  「你在說些什麼鬼話?」他叫著,直問到她臉上去。「什麼糟糕完蛋一大堆?奶奶跟你說了什麼?你神經兮兮的嘰咕些什麼?」

  她跪在地板上,和他坐著一樣高,她用手扶著他的肩膀和他面對著面,眼睛對著眼睛,她古裡古怪的望著他。她臉上有著真正的傷心和憂愁。

  「你認真了!」她悲哀的說:「奶奶對了!今天我一回家,奶奶就把我大罵了一頓,她說你認真了!」她皺起了眉頭,又惶恐又懊喪的大喊:「你這個傻瓜!你怎麼可以對我認真?怎麼可以愛上我?我們說好只是玩玩的,不是嗎?我們說好誰也不對誰認真,不是嗎?你怎麼可以破壞約定?你怎麼可以不守信用——你——」

  「住口!」他大叫,臉漲紅了。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,用力摔開她,把她直摔到牆角去。他亂七八糟的喊著:「誰說我認真了?誰說我愛上了你?你少做夢!你奶奶眼花耳聾,她懂個鬼!你放心,沒有你,我死不了!你儘管跟別人去跳舞,去風流,去瀟灑!我江浩生來就沒有被女孩子捉住過!你——你——你也休想捉住我——」他忽然住了口,瞪著她。

  他的呼吸急促,他的臉色由紅而轉白了,他的胸腔在劇烈的起伏,他的鼻翼不平穩的翕動著。他凝視著她,深深的凝視著她。她那半帶驚悸半含愁的眸子在他眼前放大——放大——放大——似乎整間屋子裡就充滿了這對眸子。他立即閉上了眼睛,用牙齒緊咬住嘴唇,用手蒙住了臉,他的手指插進了濃發之中。好半天,他這樣坐著,一動也不動。直到小雪球好奇的走過來,用爪子撥了撥他的腳,又爬到他膝上去,用它那涼涼的小鼻頭去嗅他的手臂。

  他把手放下來了,直視著曉霜。她仍然縮在屋角,睜大了眼睛看著他。在她臉上,沒有往日的飛揚浮躁,沒有往日的神采奕奕,也沒有往日的活潑刁鑽——她忽然顯得那麼惶恐,那麼無助,那麼畏怯——她那驚慌失措的樣子,幾乎是可憐兮兮的。「我輸了!」他啞聲說:「我投降了。曉霜,奶奶是對的,我瞞不過她,我也瞞不過你,我無法再自己騙自己,是的,曉霜,我——」

  「不要說出來!」她尖叫。用雙手緊緊的蒙住耳朵。「我不要聽!我不要聽!」

  「你一定要聽!」他陡然冒火了。撲過去,他把她的雙手從耳朵上拉了下來,捉住了她的手,他盯著她的眼睛,語無倫次的,一口氣喊了出來:「是的,我認真了!我愛上了你!我不許你在外面和人家三天三夜的跳舞!你使我快發瘋了,快發狂了!我從沒有對任何一個女孩子這樣牽腸掛肚,你得意吧!你勝利了,你征服了我,你捉住了我!這些日子,我什麼事都做不下去,什麼書都念不下去,我只是想你,想你,想你,想你,想你——」他一連串講了十幾個「想你」,越講越響,越講越激動,越講喉嚨越沙啞——她驀然張開了手臂,把他的頭緊緊的抱進了懷中。

  「江浩!」她啞聲說,用手揉著他的頭髮。「你錯了!你沒有弄清楚我是怎樣的女孩子——」

  「我弄清楚了,你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女孩子!」他任性的、稚氣的說。「我根本不管別人怎麼看你!」

  「我被三個學校開除過。」她說。

  他沉默片刻。「那些學校不好,它們無法欣賞你的優點。」

  「我連高中都沒畢業。」

  「我不在乎。」

  「我吃過迷幻藥。」他一驚,握緊她的手腕。

  「那對你的身體不好,我幫你戒掉!」

  「我在台中闖過一個大禍,被迫只得搬家。」

  「是什麼?」

  「有個男孩對我認真了。我也是事先跟他約好,彼此不認真的,他認真了——」她沉吟片刻,「我以前告訴過你一個故事,說有個女同學為一個男生自殺,那是假的,事實上,是這個男孩子為我自殺了。」

  他的心往地底沉下去。

  「那男孩死了嗎?」

  「死了。」他打了個冷戰,半晌,才掙扎的說:「那是他自己不好,自殺是懦弱的行為,你不會愛一個弱者。他用死亡來威脅你,那是他不對。」

  她低低的呻吟了一聲。

  「他不是威脅我,他是傷心而死,他對我傷心了,你懂嗎?」

  「不懂。」

  「他抓到我和另外兩個男孩子在床上。」

  「什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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