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雁兒在林梢 | 上頁 下頁 |
一四 |
|
▼第五章 在台北近郊,那墓園靜悄悄的躺在山谷之中。 天氣依然寒冷,厚而重的雲層在天空堆積著,細雨細小得像灰塵,白茫茫的飄浮在空氣裡。風一吹,那些細若灰塵的雨霧就忽兒盪漾開來,忽兒又成團的湧聚。小徑邊的樹枝上,濕漉漉的掛著雨霧,那細雨甚至無法凝聚成滴,只能把枝椏浸得濕濕的。樹葉與樹葉之間,山與山之間,巖石與巖石之間,雨霧連結成一片,像一張灰色的大網。 丹楓慢慢的,孤獨的走了進來,依然披著她的黑斗篷,穿著一身黑衣;頭髮上,也用一塊黑色的綢絲巾把長髮包著。沒有雨衣,也沒拿傘,她緩緩的踩過那被落葉堆積著的小徑,那些落葉厚而鬆軟,潮濕而積著雨水,踩上去,每一步都發出簌簌的響聲。她穿過了小徑,熟悉的,徑直的走進山裡,來到了那個山凹中的墓園。墓地上碑石林立,每塊墓碑都被雨打濕了,四周靜悄悄的,沒有絲毫聲響。這不是掃墓的季節,死亡之後的人物很容易被人所遺忘。這兒沒有車聲人聲,沒有燈光燭光,只有屬於死亡的寂靜和寥落。 她走向了一個半圓形的墳墓,墓碑上,沒有照片,沒有悼文,沒有任何虛詞的讚揚,只簡單的寫著: 「陶碧槐小姐之墓 生於民國三十八年死於民國六十三年享年二十五歲」 享年二十五歲!二十五歲!多麼年輕,正是花一樣的年華,正是春花盛放的時期,怎會如此奄然而逝?怎會這麼早就悄然凋零?她輕嘆一聲,解開斗篷前襟的扣子,她懷裡抱著一束名貴的紫羅蘭。俯下身去,她把墓前一個小瓶裡的殘枝取了出來,拋在一邊,把紫羅蘭插進瓶裡。忽然,她對那殘枝凝視了幾秒鐘,她記得,上次她曾帶來了一束勿忘我,但是,現在那堆殘枝卻是一束枯萎的蒲公英。 蒲公英?怎會是一束蒲公英?她拾起了地上的殘枝,默默的審視著。殘枝裡沒有名片,沒有禱詞,只是一束蒲公英!那黃色的花瓣還沒有完全枯萎,花心裡都盛著雨珠。看樣子,這束花送來並不很久,是誰?除了她,還有誰在關懷這早凋的生命?「陶小姐,你又來哩!」 一個聲音驚動了她,抬起頭來,她看到那看守墓園的老趙,正佝僂著背脊,蹣跚的,顛躓的走過來。那滿是皺紋的臉上,堆滿了殷勤的微笑。在這樣寒冷的雨霧中,伴著無數冰冷的墓碑和幽靈過日子,他也該高興看到一兩個活生生的掃墓者吧!「老趙,你好!」她溫和的招呼著,從皮包裡取出兩百塊錢,塞進了老人棉襖的衣袋裡。「風濕痛好些沒有?找醫生看過嗎?」 「託您的福,陶小姐,好多啦!」老趙忙不迭的對她鞠躬道謝,一面把那插著紫羅蘭的瓶子抱起來,去注滿了水,再抱回來放下。笑著說:「我一直遵照您的吩咐,把這兒打掃得乾乾淨淨的!」 「謝謝你,老趙。」她望著手裡的蒲公英,沉思著。「前幾天有位先生來過,是不是?」她問。 「是呀!」老趙熱心的說:「他獻了花,站了好一會兒才走,那天也在下雨,他淋得頭髮都濕了。」 「他是什麼樣子?」 「什麼樣子?」老趙怔住了,他用手搔搔頭,努力搜尋著記憶。「我只記得他很高,年紀不大。」 「他以前來過嗎?在我來以前?」 「是的,他來過!每次總是站一會兒就走了。總是帶一束蒲公英來。他一定很窮──」 「為什麼?」 「蒲公英是很便宜的花呀!路邊都可以採一大把!山腳下就長了一大片,說不定他就從山腳下採來的!」 她不語,站在那兒默默沉思。雨絲洒在她那絲巾上,絲巾已經濕透了,好半晌,她抬起頭來,忽然發現老趙還站在旁邊,她揮揮手說:「你去屋裡吧,別淋了雨受涼,我站站就走了。」 「好的,小姐。」老趙順從的說,那寒風顯然已使他不勝其苦,他轉過身子,又佝僂的,顛躓的,向他那棟聊遮風雨的小屋走去。丹楓望著他的背影,心裡朦朧的想著,這孤獨的老人,總有一天,也要和這些墓中人為伍,那時,誰來吊他?誰來祭他?由此,她又聯想起,所有的生命都一樣,有生就必有死,從出世的第一天,就注定要面臨死亡的一天!那麼,有一天,她也會死,那時,誰又來祭她?她望著那墓碑累累,聽著那風聲颯颯,看著那雨霧蒼茫,不禁想起紅樓夢中的句子:「柳絲榆莢自芳菲,不管桃飄與李飛。桃李明年能再發,明年閨中知有誰?──試看春殘花漸落,便是紅顏老死時。一朝春盡紅顏老,花落人亡兩不知!」 她想著,一時間,不禁感慨萬千。浴著寒風冷雨,她竟不知身之所在。好半天,她才回過神來,低頭一看,她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的,把那一束蒲公英的殘瓣,扯下來洒了一地。墓碑上、台階上、欄桿上──都點點紛紛的綴著黃色的花瓣,她又想起紅樓夢裡的句子: 「──何處有香丘?未若錦囊收艷骨,一杯淨土掩風流。質本潔來還潔去,不教污淖陷渠溝──」 她覺得心中隱隱作痛,某種難言的淒苦把她捉住了。她忍不住用雙手握緊了墓前的石碑,她閉上眼睛,無聲的低語: 「碧槐,碧槐,請你助我!」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