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雁兒在林梢 | 上頁 下頁
一〇


  他被她弄得面紅耳赤了,弄得扭捏不安了,弄得手足失措了。「你是個大膽的女孩子!」他說。

  「我不是大膽,我只是坦白!」她說,笑了。「難道你喜歡那種故作高貴狀的女孩嗎?還是故作嬌羞狀的?我討厭虛偽!我說我想說的話,做我想做的事!過我想過的生活!這有什麼不對呢?你長得漂亮,就是漂亮!你的眉毛很濃,眼睛很亮,你還有張會說話的嘴巴!」

  「你才有張會說話的嘴巴!」他說,頭暈暈的,輕飄飄的,他覺得自己比那滿屋子飛的鵝毛還輕,像個氫氣球般快飛向了屋頂。「你才漂亮!你的眼睛像星星,你的嘴唇像花瓣,你的頭髮像緞子──」

  「哎喲!」她大叫,笑得抬不起頭來:「你別讓我肉麻好不好?不蓋你,我渾身的雞皮疙瘩都給你撩起來了!算了!別說話,咱們跳舞吧!」他們又跳舞,又笑,又叫,又鬧──忽然間,電話鈴響了起來,她自顧自的舞著,一面舞,一面說:

  「有電話!我聽到鈴聲!」

  是的,有電話。江浩滿屋子找著,找不到電話機在什麼地方。林曉霜又跟他鬧著,他走到那兒,她就舞到那兒,她舞得滿頭亂發蓬鬆,眼光清波欲流。面對這樣一張年輕的、嬌艷的、充滿活力與生氣的面孔,他真的心神俱醉了。好不容易,他在床上的棉被堆裡找到了電話機,拿起聽筒,對面就傳來江淮忍耐的、低沉的、親切的聲音:

  「老四,你在搞什麼鬼?這麼久才接電話?」

  「噢,大哥!」他興奮的喊:「對不起,我正在跳舞──什麼?你聽不見嗎?什麼?要我進城跟你一起吃晚飯?等一等──」他看向曉霜,她停止跳舞,笑吟吟的望著他,她的眼睛是暗夜裡的星光,她的臉紅得像酒,嘴唇像浸在酒裡的櫻桃。

  「大哥,」他抱歉的說:「我今晚有事,我無法來台北!我──我──我要準備英國文學史!」

  「老四,」江淮清清楚楚的說:「你還是老毛病,一撒謊就犯口吃!」小「雪球」不知怎的發現了江浩手裡的電線,撲過來,牠又把電線當成了假想敵人,開始又抓又咬又叫。江浩手忙腳亂的從雪球嘴裡搶電線,曉霜在一邊笑彎了腰。江浩一面推開小雪球,一面嚷著:「大哥,你知道就好──滾開!小雪球!噢──大哥,我不是跟你說話──小雪球,混蛋!噢──大哥,我沒罵你呀!我是在和一隻小狗說話──哦,我很好,沒生病,沒發燒,絕不騙你──要命!雪球──」

  曉霜笑得滾倒在床上去了。

  「老四,」江淮忍耐的說:「你到底在做什麼?你在開舞會嗎?你喝了酒,是不是?」

  「沒有,大哥,我一滴酒都沒沾,也沒開舞會──雪球!你這個混賬東西,你怎麼咬起我的鼻子來了!曉霜,你還不管牠,你故意讓牠跟我鬧──哎喲!要命──」

  「老四,」江淮嘆了口氣:「你生活得怎麼樣?你開心嗎?聽你的聲音,雖然很失常,但是最起碼,你好像很興奮──」

  「我開心,開心極了!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!」江浩慌忙說:「好了,大哥!我再打給你,要不然,我的鼻子不保!」

  掛斷了電話,他望著曉霜。

  「你這個壞蛋!」他大叫:「你叫雪球來咬我鼻子,我跟你算賬!」她跳起身,笑著躲往了屋角。

  「噢,大哥,沒有,大哥,不是,大哥──」她學著他的聲音:「你有個好哥哥啊!」

  「是的,」他沉靜了一下,臉色鄭重了:「我有個最好的哥哥!他幫我繳學費,照顧全家的生活,給我買唱機,讓我生活得像個王子!」她嘆了口氣。「這種幸福,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的!」

  他看看她。「你沒有兄弟姐妹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你會喜歡我大哥!」他熱烈的說:「他比我大十歲,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!等將來,我介紹你認識他,你一定會喜歡他!他又有學問,又有深度,又有思想,又能幹,又熱情!」

  「哼!」她聳聳肩。「真有這種人,可以送進博物館做人類標本!」

  「你──」他掀起眉毛:「可不許拿我哥當笑話──」

  她俯身抱起小雪球,把面頰偎在那小狗毛茸茸的背脊上,嘴裡又開始嘰哩咕嚕:「雪球雪球咱們走啦,這個蝸牛生氣啦!」

  他笑了。一下子攔在她面前。

  「不許走!」他笑著說:「我不肯去台北和大哥吃飯,就為了和你在一起!你得和我一起吃晚飯!我請你去吃蚵仔煎!」

  「如果我不肯呢?」她揚著睫毛問。

  「你肯嗎?」他問。她看了他幾秒鐘。「我肯。」她坦白的說。

  ▼第四章

  黃昏的時候起了風,到晚上,就蕭蕭瑟瑟的飄起雨來了。雨由小而大,風由緩而急。沒多久,窗玻璃就被敲得叮叮咚咚的亂響,無數細碎的雨珠,從玻璃上滑落下去。街車不住在窗外飛馳,也不停的在窗上投下了光影,那些光影照耀在雨珠上,把雨珠染成了一串串彩色的水晶球。

  江淮坐在他那空曠的公寓裡,坐在窗前那張大沙發裡,他身邊,有盞淺藍色的落地台燈,燈光幽柔的籠罩著他。他的膝上,攤著那冊「黑天使」的原稿,他已經起碼從頭到尾看了三次,但,這裡面的文字仍然感動他。他手裡握著一杯早已冷透了的茶,眼光虛渺的投射在窗上的雨珠上面。室內好安靜好安靜,靜得讓人心慌,靜得讓人窒息。他低頭看著膝上的稿箋,觸目所及,又是那首小詩:

  「當晚風在窗櫺上輕敲,
  當夜霧把大地籠罩,
  那男人忽然被寂寞驚醒,
  黑天使在窗外對他微笑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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