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雁兒在林梢 | 上頁 下頁


  她的脖子瘦長而挺秀,支持著她那無比高貴的頭顱。高貴,是的,他從沒見過這種與生俱來的高貴。她有一頭烏黑的濃髮,蓬鬆的在頭頂挽了個漂亮的髮髻,使她那本來就瘦高的身材,顯得分外的修長。她面頰白皙,鼻子挺直,雙眉入鬢,而目光灼灼。她那薄而小巧的嘴角,正帶著個矜持而若有所思的微笑。她渾身上下,除了脖上掛著一串很長的珍珠項鏈外,沒有別的飾物。儘管如此,她卻仍然有份奪人的氣魄,奪人的華麗,奪人的高貴──使這偌大的辦公廳,都一下子就變得狹窄而傖俗了。

  他抽了一口氣,眨眨眼睛,再仔細看她。忽然,他覺得喉中乾澀,乾澀得說不出話來。那美好的面龐,那尖尖的下巴,那眉梢眼底的神韻──依稀彷彿,全是另一個女人的再版!只是,那個女人沒這份高貴,沒這份華麗,沒這份矜持與冷漠。那個女人愛笑愛哭愛叫愛鬧,那個女人熱情如烈火,脆弱如薄冰。不不,這不是那個女人,這是陶丹楓,這是執戈者,這是──黑天使。「你──」她忽然開了口,聲音低柔而略帶磁性。「就預備這樣一直瞪著我,而不請我坐下來嗎?」

  他一愣,醒了。從這個迷離恍惚的夢中醒過來,他搖搖頭,振作了一下自己,竭力想擺脫那從早就壓在他肩頭心上的重負。他再眨眨眼睛,再仔細看她,努力的想微笑──他自己都覺得,那微笑勉強而僵硬。

  「你必須原諒我,因為你嚇了我一跳。」他說,聲音仍然乾澀,而且,他很懊惱,覺得自己的措辭笨拙得像在背台詞。

  「為什麼嚇了你一跳?」她問,微微的挑著眉梢,深黝的眼睛像暗夜的天空,你不知道它有多深,你看不透它包容了多少東西。「我敲過門,大概你沒有聽見,你的秘書方小姐說你正在等我。」他站起身來,正對著她,他們彼此又注視了好一會兒。終於,他有勇氣來面對眼前的「真實」了。

  「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等你,」他說,嘴邊的微笑消失了,他仔細的打量她。「我本來在等丹楓,她從英國來,可是,忽然間,丹楓就變成了另一個人,一位作家,名叫執戈者。」

  她的眼光飄向了桌面,在那攤開的稿件和信箋上逡巡了一會兒,再抬起睫毛來的時候,她眼底有著淡淡的、含蓄的、柔和的笑意。但是,那笑容裡沒有溫暖,卻帶點兒酸澀,幾乎是憂鬱的。她發出了一聲低低的輕嘆。

  「是這件事嚇了你一跳?」

  「可能是。」她深沉的看他。「你是個大出版家,是不是?許多作者都會把他們的作品寄來,是不是?這不應該是件奇怪的事呀。但是,顯然的──」她的眼光黯淡了下去。「如果我不提醒你執戈者與陶丹楓之間的關係,你不會翻出這篇黑天使來看,它大概會一直塵封在你的壁櫥裡。有多少人把他們的希望,就這樣塵封在你這兒呢?」他迎視著她。那眼光深邃而敏銳,那寬闊的上額帶著股不容侵犯的傲岸,那小巧的唇角,卻有種易於受傷的敏感與纖柔。這纖柔又觸動了他內心底層的傷痛。多麼神奇的酷似!

  「我很抱歉。」他出神的看著她,那眉梢,那眼角,那鼻梁,那下巴,那嘴唇──天哪!這是一個再版!他費力的約束自己的神志。「我不會把別人的希望輕易的拋置腦後,我的職員會一再提醒我──」

  「我注意到了,」她很快的打斷他。「你有個很好的女秘書,又漂亮,又機靈。」像是在答覆她的評語,方明慧推門而入,手上拿著個托盤,裡面有兩杯熱騰騰的茶。她笑臉迎人的望著江淮和陶丹楓,輕快而爽朗的笑著說:

  「今天阿秀請假,我權充阿秀。」發現兩個人都站書桌前面,她怔了怔,微笑的望向江淮。「您不請陶小姐到沙發那邊坐嗎?」一句話提醒了江淮,真的,今天怎麼如此失態?是的,自從早上接到丹楓的信後,他就沒有「正常」過。

  太多的意外,太多的驚奇,太多的迷惑,太多的回憶──已經把他攪昏了。他驚覺的走到沙發旁邊──在他這間私人辦公廳裡,除了大書架、大書桌、大書櫃之外,還有套皮質的沙發,靠窗而放。他對陶丹楓說:「這邊坐吧!」她走了過來,步履輕盈而文雅,那種高貴的氣質,自然而然的流露在一舉手、一投足之間。她坐了下來,把黑色的披風搭在沙發背上。方明慧放下了茶,對丹楓大方而親切的笑笑,丹楓對她點頭致謝,於是,那活潑的女孩轉身退出了房間。丹楓四面打量,又一聲輕嘆:

  「我發現,你有一個自己的王國。」

  「每個人都有個自己的王國。」他不自禁的回答。「王國的大小,不在於生活的環境,而在胸中的氣度。」

  她的眼睛閃過一抹奇異的光芒,緊緊的停駐在他臉上。這種專注的注視使他不安,他覺得她在透視他,甚至,她在審判他。這對眼睛是深沉難測而敏銳的。她多少歲了?他在心中盤算、回憶,二十二?或二十三?她看起來比實際的年齡還要成熟。國外長大的孩子總比國內的早熟,何況,二十二、三歲也是完全的大人了。「你在想什麼?」她問。

  「想你的年齡,」他坦白的回答,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。「如果我記得沒有錯,你今年是二十二歲半,到十月,你才滿二十三歲。是的──」他咬咬牙,胸中掠過一陣隱痛。「那時候,每到十月,我們都給你準備生日禮物。你的生日是──」他的眼睛閃亮:「十月二十一日!」

  她的眼睛也閃亮,但是,很快的,她把睫毛低垂下來,藏住了那對閃爍的眸子。半晌,她再揚起睫毛,那眼睛又變得深沉難測了。「難得你沒忘記!」她說,聲調有一些輕顫。「我在想,你早上收到信的時候,可能會說,陶丹楓是誰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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