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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


  夜深露重,月移風動,初夏的夜,別有一種幽靜與神秘的意味。她輕歎了一聲,站起身來,拂了拂長髮,慢慢的走進屋裡去了。大廳中還亮著燈,是耿若塵特地為她開著的吧?她把燈關了,拾級上樓。樓上走廊中的燈也開著,也是他留的嗎?她望望耿若塵的房間,門縫中已無燈光,睡著了嗎?若塵,祝你好夢!她打開自己的房門,走了進去。

  一屋子的靜謐。她走到書桌前面,觸目所及,是一個細頸的、瘦長的白瓷花瓶,這花瓶是那書房內的陳列品之一,據說是一件珍貴的藝術品!白瓷上有著描金的花紋。如今,這藝術品就放在她的桌上,裡面插著一枝長莖的紅玫瑰。在那靜幽幽的燈光下,這紅玫瑰以一份瀟灑而又倨傲的姿態,自顧自的綻放著。天!這是什麼呢?誰做的?她走過去,拿起瓶子來,玫瑰的幽香繞鼻而來,花瓣上的露珠猶在,這是剛從花園中采下來的了。她把玫瑰送別鼻端去輕嗅了一下,這才發現花瓶下竟壓著一張紙條,拿起紙條,她立即認出是那個浪子——耿若塵的筆跡,題著一闋詞:

  「池面風翻弱絮,樹頭雨褪嫣紅,撲花蝴蝶杳無蹤,又做一場春夢!
  便是一成去了,不成沒個來時,眼前無處說相思,要說除非夢裡。」

  她吸了口氣,把紙條連續念了四五遍,然後壓在胸口上。要命呵!那個耿若塵!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呢?

  於是,這晚,當她睡著之後,她夢到了耿若塵;執手相看,淚眼竟無語凝咽!他擁住了她,把她的頭緊抱在胸口,在她耳邊反復低語:「眼前無處說相思,要說除非夢裡。」

  第二天一早,耿若塵就出去了,留給江雨薇一天等待的日子。黃昏時分,他從外面回來,立刻和老人談到工廠裡的業務,他似乎發現工廠的帳務方面有什麼問題,他們父子一直用些商業術語在討論著。江雨薇對商業沒有興趣,可是,耿若塵對她似乎也沒興趣,因為他整晚都沒有面對過她,他不和她談話,也不提起昨晚的玫瑰與小詩,他彷佛把那件事已經整個忘得乾乾淨淨了。這刺傷了雨薇,刺痛了她。於是,她沉默了,整個晚上,她幾乎什麼話都沒有說。

  老人入睡以後,她走進了書房。她在書房中停留了很長的一段時間。因為,她知道,耿若塵每晚都要在書房中小坐片刻。在她的潛意識裡,是否要等待耿若塵,她自己也不知道。但,無論如何,耿若塵沒到書房裡來。夜深了,她歎口氣,拿了一本《雙珠記》走出書房。又情不自禁的去看看耿若塵的房門,門關著,燈也滅了。她再歎口氣,走進自己的房間。觸目所及,又是一枝新鮮的紅玫瑰!她奔過去,拿起那瓶玫瑰,同樣的,底下壓著一張紙條:

  「明知相思無用處,無奈難解相思苦!有情又似無情時,斜風到曉穿朱戶,
  問君知否此時情,只恐夢魂別處住,無言可訴一片心,唯祝好夢皆無數!」

  她握緊了這張紙條,仰躺到床上,從她躺著的位置,她可以看到窗外天空的一角,有顆星星高高的掛在那兒,對她一閃一閃的亮著。她聽得到自己的心跳,那樣沉重的,規律的,一下又一下的撞擊著胸腔。她閉了閉眼睛,渾身散放著的熱流把全身都弄得熱烘烘的。她再張開眼睛,那星光仍然在對她閃亮。有光,有熱,有心痛,有狂歡,有期待,有擔憂……這是什麼症象?天!這是什麼症象?她陡的跳了起來,望著床頭的那架電話機。風雨園中每個房間都有電話,而且像旅社的電話般能直接撥到別的房間裡。她瞪視著那電話機,然後,她抓起聽筒,撥到隔壁的房間裡。

  耿若塵幾乎是立刻就拿起了聽筒。

  「喂?」他那低沉的聲音傳了過來。

  「喂,」她輕應著,喉中哽塞。「我剛剛看到你的紙條。」

  他的呼吸急促了起來。

  「別告訴我我是個傻瓜,」他瘖啞的,急切的說:「別告訴我我在做些傻事,也別告訴我,你心裡所想的,以及你那個X光!什麼都別說,好雨薇,」他的聲音輕而柔,帶著一抹壓抑不住的激情,以及一股可憐兮兮的味道。「別告訴我任何話!」

  「不,我不想告訴你什麼,」雨薇低歎著說,聲音微微顫抖著。「我只是想請你走出房門,到走廊裡來一下,我有句話要當面對你說。」他沉默了幾秒鐘。「怎麼?」她說:「不肯嗎?」

  「不,不,」他接口:「我只是不知道你想做什麼,是不是我又冒犯了你?哎!」他歎氣:「我從沒有怕一個人像怕你這樣!好吧,不管你想對我做什麼,我到門口來,你可以把那朵玫瑰花扔到我臉上來!」說完,他立即掛了線。

  雨薇深吸了口氣,從床上慢慢的站了起來,撫平了衣褶,拂了拂亂髮,她像個夢游患者般走到房門口,打開了門,耿若塵正直挺挺的站在那兒,一眨也不眨的望著她,他臉上有種犯人等待法官宣判罪狀似的表情,嚴肅,祈求,而又擔憂的。她走過去,心跳著,氣喘著,臉紅著。站在他面前,她仰視著他,這時才發現他竟長得這麼高!

  「假若——假若我告訴你,」她輕聲的,用他愛用的語氣說:「我活到二十三歲,竟然不懂得該如何真正的接吻,你會笑我嗎?」他緊盯著她,呼吸急促了起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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