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心有千千結 | 上頁 下頁 |
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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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喂,別弄錯了,我們要談的是你而不是我。」他皺起了眉。「是的,」她點點頭,眼珠黝黑,而臉色蒼白。「我的父親和你一樣,也是赤手空拳的創天下,他和你不同的,是你成功了,而他失敗了。我的母親在我幼年時已去世,我和我的兩個弟弟,從不知世事的艱苦,以為父親的事業很成功。當我初中畢業那年,父親宣告破產,他的工廠被接收了,房子被拍賣了,他不是個能接受打擊的人,竟遽而選擇了自殺的途徑。留下了十五歲的我,兩個年幼的弟弟,和永遠還不清的債務。」她停了停,大眼睛依舊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的老人。耿克毅微蹙著眉,深思的注視著這張年輕的臉孔。 「我沒有多少的時間可以哀傷,」她接著說下去:「我告訴弟弟們,我們要走得比任何人都穩。我進了護專,晚上幫人抄寫,幫人寫臘紙,我的大弟弟每天清晨騎著腳踏車去送報,小弟弟還太小,卻懂得給哥哥姐姐燒飯,做便當。我們沒有停止念書,過得比誰都苦,卻比任何兄弟姐妹更親愛。這樣挨到我畢業,做了護士,又轉為特別護士,我應付各種不同的病人,已成了我的專業,我從不休假,經常加夜班,賺的錢比別的護士多。這樣,我的弟弟不用再送報了。」 她微笑的抬高了她那帶點驕傲性的小下巴。「如今,我的兩個弟弟,大的在師範大學念教育系三年級,小的今年暑假才剛剛考上台大,中國文學系。」她停止了,凝視他。「好了,你知道了我所有的事。」他仔細的、深刻的審視著她。 「你仍然和弟弟們住在一起嗎?」 「不,他們都住在學校宿舍裡,我們沒有多餘的錢再來租房子住,我呢?我住在醫院附近,一棟出租的公寓,我稱它護士宿舍。」他繼續盯著她。「你今年幾歲?」 「二十二。」她坦白的說:「我的弟弟們和我成等差級數,二十歲和十八歲。好,」她的眼光神采奕奕的。「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事嗎?」 「你還沒有告訴我關於你男朋友的事。」 「哈!」她輕笑了一聲。微側著頭,她沉思了片刻。「奇怪,我竟沒有一個特別知心的男朋友,我想我太忙了,忙得沒有時間來戀愛了。」 「但是,總有人追求你吧?」 「哈!」她的笑容更深了。「起碼有一打。」 「沒有中意的?」 「或者,我會嫁給其中的一個。」她說:「我還不能確定是誰,百分之八十,是個醫生。」 「為什麼?」 「護士嫁醫生,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。」她從床沿上站了起來,忽然感到一陣迷惑,怎麼回事?自己竟和這老人說了許多自己從未告人的事情。她的笑容收斂了,眼睛變得深邃而朦朧。搖了搖頭,她輕歎一聲。「別說了,這些事與你一點關係也沒有。現在,你該去電療了吧?」 老人沒有再抗議,他一任她推他去電療,去打針,去物理治療。這一天,他都顯得順從而忍耐,不發脾氣,不咆哮。只是,常常那樣深思的望著江雨薇,使她終於按捺不住了,當黃昏來臨的時候,她問他: 「你今天相當安靜呵?」 「我想,」他深沉的說:「我沒有權利在你面前扮演一個暴君,尤其,你肩上還有那麼多的負荷。」 她微微一震,迅速的抬眼注視他,她在那老人眼中立刻看出了她第一天想捕捉的那抹溫柔與慈祥,這老人,他決不像他外表那樣暴戾呵!她俯身向他,一些話不經思索的衝出了她的口:「耿先生,別在乎我身上的負荷,那是微不足道的。比起你的負荷來,我那些又算什麼?所以,假若你想發脾氣的話,你就發作吧,我不會介意的!」 他的眼睛陰沉了下去。 「你怎麼知道我有負荷?」他喑啞的問,眉頭開始虯結,似乎已經準備要發作了。 「我已經擔任了你四天的特別護士,我能看,我能聽,我能體會,我還能思想。」她把手溫柔的蓋在他那蒼老而枯瘠的手背上,她的眼睛更溫柔的注視著他的。「你很不快樂,耿先生。」 「見鬼,」他猝然的詛咒:「你什麼都不懂!」 「我是不懂,」她點點頭,卻固執的重複了一句。「可是我知道,你並不快樂,耿先生。雖然你富有,你成功,你有許多的事業,你有兒子,車子,房子……一切別人所羨慕的東西。但是你不快樂。」他的眼光變得嚴厲了起來。 「要不要我給你幾句忠言?江小姐?」他冷冰冰而陰惻惻的說。「好的。」 「永遠別去探究別人的內心,那是件討厭的事情,你等於在剝別人的外衣,逼得人和你裸體相對!這是極不禮貌而可惡的!」 「謝謝你告訴我,」她挺直了身子。「我以為我可以去探究,只因為別人先探究了我,我沒料到,」她咬咬牙,向房門口走去。「你依然是個暴君!」他愣住了,倉卒的說: 「你要到那兒去?」 「已經到了我下班的時間了,耿先生。晚班的護士馬上會來。」慢著!他惱怒的說:「我們還沒有談完。」 「我是護士,只負責照顧你的病,不負責和你談話。何況,和一個暴君是沒有什麼話好談的!因為,我們不在平等地位,我也沒有發表任何意見的自由。」她的手按在門柄上,準備離去。「喂喂,」他吼叫了起來:「你還不許走!」 「為什麼?」她回過頭來:「我已經下班了!」 「給你加班費,怎樣?」他大叫。 「對不起,」她笑容可掬:「我今天不想加班!」拉開門,她迅速的走了出去,把他的大吼大叫和怒罵聲都關進了屋內,把他的驕傲與跋扈也都關進了屋內。 在走廊上,她幾乎一頭撞在一個男人身上。站定了,她認出這個男人,五十餘歲,戴著寬邊的眼鏡,提著重重的公事包,一臉的精明與能幹。這是朱正謀,一個名律師,也是耿克毅私人的律師,他曾在前一天來探望過耿克毅。似乎除了律師的地位之外,他和耿克毅還有頗為不尋常的友誼。 「哦!對不起,江小姐。」他扶住了她。 「你要去看耿先生嗎?」江雨薇問。 「是的,有些業務上的事要和他談,怎麼,他仍然禁止訪客嗎?」 「不,禁止訪客的規定昨天就已經取消了,他進步得很快。不過,」她頓了頓:「如果我是你,我不選擇這個時間去和他談業務。」 「為什麼?」 「他正在大發脾氣呢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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