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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繭(8)


  我跳了起來,所有的忍耐力都離開了我,我迫近他,一把搶下他手裡的書,順手對窗外丟去,一面神經質的對他大喊大叫起來:「我不是小孩子了,我比你更清楚我不是小孩子了!所以我沒有說孩子話!我要和你離婚,你懂不懂?你根本就不該娶我!你應該和你的書結婚!不應該和我!我已經被你冰凍得快死掉了,我無法和你一起生活,你懂不懂?你這個木頭人,木頭心臟,木頭腦袋!」

  他被我迫得向後退,一直靠在牆上。但是,他總算明白了。他瞪著我,愣愣的說:「哦,你是不願意我看書?可是,不看書,幹什麼呢?」

  「談話,你會不會?」

  「好好,」他說,坐回到沙發裡,嚴肅的眨了眨眼睛,望著我說:「談什麼題目?」

  我凝視他,氣得渾身發抖。隨手握住茶几上的一個小花瓶,我舉起來,真想對他頭上砸過去。可是,他一唬就跳了起來,一面奪門而逃,一面哆哆嗦嗦的說:「天哪,你你……你是不是神經出了毛病?他們早就告訴我,你有精神病的遺傳……現在,可不是……就,就發作了……」

  我舉起花瓶,「匡嘟」一聲砸在玻璃窗上,花瓶破窗而出,落在窗下的水泥地上,碎了。一葦在門外抖衣而戰,囁囁嚅嚅的說著:「我要打電話去請醫生,我要去請醫生……」

  我搖搖頭,想哭。走進臥室,我拿了手提包,走出大門,投身在夜霧濛濛的街道上。

  順著腳步,我向我的「娘家」走去,事實上,兩家都在愛河之畔,不過相隔數十尺之遙而已。走著走著,故居的燈光在望,我停了下來,隱在河畔的樹叢中,凝視著我的故居。

  我昔日所住的房裡已沒有燈光,但客廳中卻燈燭輝煌,人聲嘈雜。我靠在樹上,目不轉瞬的凝視著玻璃窗上人影幢幢,笑語之聲隱隱傳來,難道今日是什麼喜慶的日子?我思索著,卻絲毫都想不起來。

  我站了很久很久,風露侵衣,夜寒襲人,我手足都已冰冷,而客廳裡依然喧嘩如故。終於,我輕輕的走了過去,花園門敞開著,我走進去,跨上臺階,站在客廳的門外。隔著門上的玻璃,我看到門裡賓客盈門,而健群正和一個濃妝的少女並坐在一張沙發上,那少女看來豐滿豔麗,而笑容滿面。

  健群卻依舊衣著簡單而容顏憔悴,那對失神的眼睛落寞的瞪視著窗子。我頓時明白了,爸爸和萱姨又在為健群介紹女友,這是第幾個了?但是,總有一個會成功的。然後,健群就會和我一樣掙扎於一個咬不破的繭中。

  再注視那少女,我為她的美麗折倒。下意識的,我看看自己瘦骨支離的身子和手臂,不禁慘然而笑。下了臺階,我想悄然離去,但是,門裡發出健群的一聲驚呼。

  「思筠!別走!」

  我不願進去,不想進去,拔起腳來,我跑出花園,沿著愛河跑,健群在後面喊我,我下意識的狂奔著。終於聽不到健群的聲音了,我站在愛河的橋頭,又泛上一股酸楚和淒惻,還混合了一種悽惶無措的感覺。走過了橋,像往常一樣,我又開始了街頭的夜遊。

  我累極了,也困極了。我不知道自己在街頭到底走了多久,手錶忘記上發條,早已停擺了。沿著愛河,我一步一步的向前挨著,拖著。腳步是越來越沉重了。我累了,累極了,在這條人生的道路上,也蹭蹬得太長久了。

  我停在一盞螢光燈下,在這燈下,健群曾經吻我。他曾說我是個沒有熱情的小東西。沒有熱情,是嗎?我望著黑幽幽的水,那裡面有我迸落的珠粒,有我的眼淚和他的眼淚,那些珠粒和眼淚擊破過水面,漾開的漣漪是許許多多的圈圈。記得有一首圈圈詩,其中說過:

  「相思欲寄從何寄?畫個圈兒替。言在圈兒外,心在圈兒裡,我密密加圈,你需密密知儂意!單圈兒是我,雙圈兒是你,整圈兒是團圓,破圈兒是別離。更有那訴不盡的相思,把一路圈兒圈到底。」

  我倚著鐵索,把頭伸向河面。我又哭了。淚珠在水面畫著圈圈,一圈又一圈,一圈又一圈,在這無數的圈圈裡,我看到的是健群的臉,一葦的臉,和媽媽的臉。是的,媽媽的臉,媽媽正隱在那黑色的流水中,她瞪得大大的眼睛哀傷的望著我,仿佛在對我說:「你也織成了一個黑繭嗎?一個咬不破的黑繭嗎?」

  是的,咬不破的黑繭!我凝視著流水,黑色的水面像一塊黑色的絲綢。我在寒風中抽搐,水面的圓圈更多了,整的,破的,一連串的,不斷的此起彼伏著。

  夜風包圍了我,黑暗包圍了我,螢光燈熄滅了,四周是一片混混沌沌的黑色。我在這暗夜中舉著步子,不辨方向的向前走去。我知道,無論我走向何方,反正走不出這個自織的黑繭。

  夜霧更重了,我已經看不到任何的東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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