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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箏(2)


  「你,你這只手,一直沒有好嗎?」我艱澀的問,簡直笑不出來。

  「這是我母親的愚昧害了我,但是,它並不太影響我。」他輕鬆的說,仍然笑著,然後說:「你的脾氣也沒有變,還是那麼率直!」

  「哦?」我靠在船欄杆上,手握住欄杆。維潔兄妹詫異的望著我和任卓文,我向來長於言辭,現在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我奇怪任卓文怎麼能笑,怎麼還有心情來討論我的脾氣?

  我目不轉睛的盯住他那只殘廢的手,胃裡隱隱發痛,整個下午的愉快全飛走了。

  六歲,對任何人而言,都只是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年齡。但,爸爸常說古人有八歲作官,十歲拜相的,那麼,我距離作官拜相的年齡也不過只差一丁點兒了。可是,我卻只會爬到樹上掏鳥窩,踩在泥田裡摸泥鰍,跟著附近的孩子們滿山遍野的亂跑。我會告訴人鼬鼠的洞在哪兒,我會提著一條蛇的尾巴來嚇唬隔壁的張阿姨,我知道哪裡可以找到草莓,我能辨別有毒和無毒的菌子。但,假如有人問我一加一等於多少,我會不假思索的說等於一萬。

  那時,爸爸在鄉間的中學教書,我們都住在校內的宿舍裡,左右全是爸爸同事的眷屬,孩子們總數約有五十幾人,男孩子占絕大多數。雖然媽媽用盡心機想把我教育成一個斯斯文文的大家閨秀,可是我卻一天比一天頑皮。我喜歡混在男孩子堆裡,整天弄得像個泥猴。媽媽氣起來就用戒尺打我一頓,但那不痛不癢的鞭打對我毫不奏效,只有兩次,媽媽是真正狠揍我,一次為了我在張阿姨曬在外面的毛毯上撒尿,另一次就是為了阿福。

  阿福,他是老任的兒子,老任是學校裡的清掃工人。阿福出身雖低微,卻是校內孩子們的頭兒,第一,他的年齡大個子大。第二,他已經念了鄉間小學。第三,他有種任俠作風和英雄氣概。第四,他有一個蠻不講理而其凶無比的母親,如果誰招惹了阿福,這位母親會毫不猶豫的跑出來把那孩子撳在泥巴裡窒息個半死。基於以上幾種原因,阿福成了我們的領袖,但他卻不大高興跟我玩,因為我是女孩子,而且我太小了。

  那天,我們有七八個孩子在校園裡放風箏,我擁有一個最漂亮也最大的虎頭風箏,得意洋洋的向每個人顯示。可是,當那些亂七八糟的小風箏都飛得只剩了個小黑點,我這個漂亮的虎頭風箏仍然在地下拖,我滿頭大汗的想把它放起來,可是無論我怎麼跑,那風箏就不肯升過我的頭頂。那些孩子們開始嘲笑我,我心裡一急,就更拿那個風箏沒辦法了。這時阿福走了過來,他一直在看我們放風箏,因為他自己沒有得放。

  「讓我幫你放,小鷓鴣。」他說。

  我遲疑了一下,就把線團交給了他,他迎著風就那麼一抖,也沒有怎麼跑,風箏就飛了起來。我開始拍手歡呼,阿福一面松著線團,一面沿著校園兜圈子走,我跟在他後面叫:「還給我,我要自己放了!」

  但他的興趣來了,越走越快,就是不肯給我,我開始在他身後咒駡,別的孩子又笑了起來。就在這時,線繞在一棵大樹枝上了,那棵大樹長在圍牆邊上。我跳著腳叫駡:「你弄壞我的風箏了!你賠我風箏!」

  「別急,」阿福不慌不忙的說:「我爬到圍牆上去給你解下來。」

  圍牆並不高,我們經常都爬在圍牆上看星星的。阿福的意思是上了圍牆,再從圍牆上爬上樹。當他爬上圍牆,我也跟著爬了上去。可是,等不及阿福上樹,繩子斷了,那個漂亮的虎頭風箏順著風迅速的飛走了。我先還仰著頭看,等到風箏連影子都沒有了,我就「哇」的大哭了起來,跺著腳大哭大鬧:「你賠我風箏,我的虎頭風箏,你還我來!還我來!」

  「我做一個給你好了!」阿福說,多少有點沮喪和歉然。

  「我不要,我不要!我要我的虎頭風箏!」

  「飛掉了有什麼辦法!」阿福說。孩子們都在圍牆下幸災樂禍的拍手。我氣得頭發昏,根本不曾思索的就把阿福推了一把,阿福本來就正準備下圍牆,我一推他立即失去平衡,重重的跌在泥地上。一剎那間,我也嚇了一跳,但是,一想阿福不會在乎這樣摔一下的,我就溜下了圍牆,還準備繼續哭鬧一番呢。但,阿福的樣子使我怔住了,他蒼白著臉爬起來,疼得齜牙咧嘴,一句話都不說,就搖搖擺擺的向他家走去。只一會兒,他的母親就沖了出來,孩子們像看到妖怪似的逃走了,一面還叫著說:「是小鷓鴣推的!」

  阿福的母親拎住了我的耳朵,哭叫著說:「你個小雜種,還我阿福來,我跟你拚了!」

  這場大罵直罵了半小時,直到媽媽聞風趕來,先把我從那個凶女人的手下救出來,然後一面好言勸慰著她,一面堅持去看阿福的傷勢,我乘機溜回家裡,爸爸正在書桌前改卷子,看見我點點頭說:「又闖禍了,是不?」

  我悶聲不響,心裡掛念的不再是風箏,而是阿福。沒多久,媽媽急急的走進來,對爸爸說:「那孩子的手腕折了,大概是脫臼,我告訴他們我願意出錢雇轎子,讓他們送孩子到城裡的醫院裡去,可是他們不肯,堅持要殺公雞祭神,請道士念經,並且請幾桌酒。我倒不是小氣出這筆請道士請酒的錢。只是孩子的手就完了,你看怎麼辦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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