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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痣(2)


  朱沂笨手笨腳的趕過去,接過那一副滴裡答拉一大串的耳環,根本就不知道該用哪一頭戴到耳朵上去,研究了半天才弄清楚,可是就沒辦法把美琴的耳垂安放到耳環的「機關」裡去,何況美琴的腦袋又沒有一秒鐘的安靜,一面讓他戴耳環,一面還在穿絲襪,那腦袋就像鐘擺似的左晃右晃。朱沂聚精會神的,好不容易瞄準了地方,才預備按「機關」,美琴的頭又蕩開了,接著,就聽到美琴的一聲尖叫:「哎喲!你想謀殺我是不是?」朱沂嚇了一大跳,美琴已經一隻手按住弄痛了的耳朵,一隻手奪過耳環,對著他歎口氣說:「你真笨,笨得像條牛!連戴副耳環都不會,我真不知道你會幹什麼。」

  朱沂呐呐無言,心裡卻湧起一陣反感,男子漢大丈夫,豈是生來給人戴耳環的?在公司裡,上司稱他是「最好的年輕工程師」,可從沒有人說他笨得像條牛。論文學造詣,論藝術欣賞,他都是行家,只是,他沒學過給女人戴耳環,這就成了「不知你會幹什麼了」!

  「喂,走呀!你在發什麼呆,電影趕不上唯你是問,那麼慢吞吞的!」美琴又在嚷了。朱沂驚覺的站起來,走到玄關去穿鞋子,心裡暗暗奇怪,平常自己多會說話,怎麼一到美琴面前就變得像塊木頭!只會聽她的命令,服從她的命令,像個小兵在長官面前一樣。

  趕到電影院,剛好遲到一小時。朱沂記起從來和美琴看電影,就沒有一次趕上過,因為美琴永遠在最後一分鐘才決定,決定後又有那麼一大串手忙腳亂的化妝工作,等到了電影院,總是早開演不知道多久了。美琴站在電影院前面,聳聳肩,對朱沂一攤手說:「走吧,看半場多沒意思!」

  「到碧潭划船去如何?」朱沂問。「兩個人,太單調了。哦,」美琴突然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叫起來:「今天是星期六,下午空軍新生社可以跳舞!走,跳舞去!」說完,不由分說就叫住一輛計程車,還沒等朱沂表示意見就鑽進了車子。

  朱沂坐定後說:「你知道我根本不會跳舞……」

  「不會跳,學呀!」美琴習慣性的聳聳肩,然後望著朱沂那張顯得有點不安的臉,用手拍拍他的膝頭說:「朱沂,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你?因為你與眾不同,看你那股嚴肅勁兒,你是我男朋友裡最正派的一個!跳舞,不會!抽煙,不會!……喝酒,不會!賭錢,不會……這麼多有趣的東西你都不會,我真不知道你生活裡還有什麼樂趣!」

  「我的境界不是你能瞭解的。」

  朱沂心中想,但不敢說出來。他看看美琴那張美得迷人的臉,那對大而黑的眼睛,睫毛翹得那麼動人,厚厚的嘴唇,像蘇菲亞羅蘭充滿了性感和誘惑!「我愛她哪一點?」他自問,然後又自答,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字:「色」!除此以外,他想不出還有什麼。他注視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房子和街道,對自己生出一種模糊的鄙夷感。

  空軍新生社,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人,樂隊正在奏一個急拍子的音樂,舞池裡一對對的男女在拉著手,一面像打擺子似的抖動,一面轉著圈子。朱沂知道這是「吉特巴」,但他認為這更像一群犯了抽筋病的人。

  在舞池邊上的一個茶座上坐下,要了兩杯茶,美琴已迫不及待的問他:「怎麼,跳吧?」

  「饒了我吧,這玩意兒看了就頭昏!」

  「你真差勁透了!……」美琴嚷著說,但,立即,她發現了另一個目標,揮著手大叫著:「啊,小周,你們也來了!」三個穿著類似的花香港衫窄褲子的青年旁若無人的跑了過來,叫囂的叫著美琴,其中一個瘦高個子,嘴裡嚼著口香糖的一把就握住了美琴的肩膀,狠狠的捏了一下,美琴痛得叫了起來,那青年得意的咧著嘴笑了,一面低聲說:「好傢伙,我找你三次都沒找到,又有了新男朋友了?就是那個傻裡呱唧的木瓜嗎?你的眼光真越來越高級了,當心我找你算帳!」

  「呸!你敢!」美琴雙手叉腰,對他揚了一下頭,姿態美妙已極。音樂已經換了一個,聽起來倒很像那些「熱門音樂」,那青年拉住了美琴說:「扭扭舞!來吧!」說完,拖著她就往舞池去。美琴回過頭看了朱沂一眼,似乎有點抱歉,對朱沂笑笑,揚了揚手,朱沂也勉強的笑了一下,望著他們走進舞池。

  帶著幾分好奇,他研究著這種風靡一時的舞到底是個什麼東西?看了半天,覺得就像在蹂滅香煙頭似的,用腳尖在地下一個勁兒轉,然後讓屁股左右扭動罷了,朱沂實在看不出這有什麼意思,但看美琴卻跳得那麼起勁,笑得那麼高興。「我不能瞭解。」他想,於是,他忽然想起那天若青講的話:「沈美琴和你一點都不配,要追她你應該先去學扭扭舞!」若青雖然只是個小女孩,但卻還頗具觀察力。

  朱沂突然感到自己像個被遺棄者,孤零零的坐在這兒。「這不是我的世界,」他想:「美琴也不屬於我的天地,我應該回到書本裡去。」站起身來,他一聲不響的穿出了人群,悄悄的走了。

  出了空軍新生社的大門,聽不到那嘈雜的音樂聲,又看到陽光普照的路面,和新生南路路邊的兩排柏樹,他覺得身心一爽,仿佛擺脫了許多的羈絆,沿著新生南路,他安步當車的向前走,只是想享受一下那明朗的太陽和柔和的微風。他想起小周那種「派頭」,突然有幾百種感慨。

  「今日的青年分作兩類,」他想:「一類就像小周那種,不問世事,沒有志向,只知享樂和混日子,這只好叫做醉生夢死的渾渾噩噩派。另一類是讀了一點書,就自以為了不起,不滿現狀,攻擊社會及老一輩的人,覺得國家對不起他,崇拜歐美的一切,這種應該叫自大驕狂派。我們這一輩的青年,生在苦難的時代,長成在戰亂之中,應該都磨練成一些不折不撓的英才,可是,事實並不然,這是社會的責任?國家的責任?還是教育的責任?」朱沂邊走邊想,忽然,他發現自己信步行來,竟停在康家的門口。

  「怎麼會走到這兒來了?」他對自己搖搖頭。大學入學考試早已過去,若青已經不補習了。「去看看若青也好,這小女孩屬於另外一種,純潔得像張白紙,最起碼,她可以使我獲得安寧。」他停住,對自己微笑了一下,伸手去按門鈴。

  朱沂握著那張大專放榜的名單,覺得比自己考大學時還緊張,好不容易才找到師大藝術系,老天!這小丫頭居然取上了!他長長吐了口氣,一個暑假的補習功課,總算沒有白費。接著,他不禁微笑了,他仿佛看到了若青那副得意的樣子,可是,康伯伯呢,他還以為女兒報考的是甲組呢!

  「父母要干涉兒女的興趣和志願真是最笨的事。」他想。從椅子裡站起來,本想馬上到若青那兒去道聲喜,繼而一想,她家裡今天一定充滿了道喜的人,自己何必去湊熱鬧?於是,他照舊到公司去上班。下午,辦公桌上的電話鈴響了,他握起了聽筒:「我是朱沂,請問是哪一位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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