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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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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也是那些青年中的一個嗎?」他在月光下審視我。月色把一切都塗成了銀白色,我們在月光下可以彼此看得很清楚。「你的夢想也是出國?」 「出國未嘗不是一條路,台灣地方小,人口越來越多,大學生多如過江之鯽,青年無法發展,自然就會往國外跑,何況歐美的物質文明畢竟是我們所嚮往的。不過,你要我為出國奔走、鑽營,我是不幹的,我只是想……」 「想什麼?」他問,微微的瞇起了眼睛。 「結婚,生孩子。」不知是什麼力量,使我坦率的說出了心底最不為人知的一份秘密。在阿德面前,我好像不需要偽裝,可是在別人面前,我一定要把這可笑而平凡的念頭藏起來,去說一些堂而皇之的出國大計劃。「結婚,生孩子。」我重複了一遍,用手去拔地下的雜草。「和一個相愛的人共同生活,擁有一堆淘氣的小娃娃,越淘氣越好。」我笑了。「那麼,生活在什麼地方都一樣,台灣也好,國外也好。」 「有對象了嗎?」他問。 「對象?」我想起端平,那溫文的面貌和烏黑深邃的眼睛,心底一陣躁熱。接著,我發現什麼的叫了起來:「哦,我在問你的故事,倒變成你在問我了,告訴我,阿德,你沒有戀愛過嗎?」 「沒有。」他肯定的說:「跟你說吧,我有個木訥的大毛病,在學校讀書的時候,同學們給我起一個外號,叫我紅蘿蔔。」 「紅蘿蔔?為什麼?因為你皮膚紅嗎?」確實,他的皮膚是紅褐色的。 「不止於此,主要,我不能見女孩子,我和女同學說話就臉紅,女同學見到我就發笑,我也不知她們笑些什麼。結果,一看到女同學我就逃走。」 我大笑了起來,笑得好開心。他繼續說:「更糟的是,我變成了女同學們取笑的目標,看到我,她們就叫我來,亂七八糟問我些怪問題,看著我的窘態發笑。繼而男同學也拿我尋開心。我真恨透了那些人,恨透了和人接觸,我怕見人,怕談話,怕交際,怕應酬。於是,受完軍訓後,我就選擇了這個與植物和自然生活在一起的工作。從此,我才算是從人與人的桎梏中解脫出來。」 我不笑了,抱住膝望著他說:「可是,阿德,我覺得你很會說話!」 「是嗎?」他似乎輕微的震動了一下。 我沒有再說話,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,然後我問:「你每天晚上都在花圃裡嗎?」 「是的,我喜歡躺在這草地上。」 「做些什麼呢?」 「不做什麼,只是……」他停頓了一下,輕輕說:「聽花草間的談話。」 「什麼?」我叫:「花草怎會談話?」 「會的。」他說:「花有花的言語,如果你靜靜聽,你會聽到的。」 「決不可能!」我說。 「試試看!」他微笑的說:「別說話,靜靜的坐一會兒,看你能聽到什麼?」我不說話,我們靜靜的坐著,我側耳傾聽,遠處有幾聲低低的鳥鳴,近處有夜風掠過草原的聲音,不知是那兒傳來模糊的兩聲狗吠,草間還有幾聲蛐蛐的彼此呼喚聲。夜,真正的傾聽起來卻並不寂靜,我聽到許多種不同的聲音,但是,我沒有聽到花語! 「怎麼?你沒聽到什麼嗎?」他問。 「沒有!」我皺皺眉說。 「你沒聽到金盞花在誇讚玫瑰的美麗?日日春在讚揚露珠的清新,大蜀葵在歌唱著月光曲,紫苑在和番紅花交友,木槿和吊燈花傾談,還有變色草正在那兒對蒲公英訴相思哩!」 我噗哧一聲笑了起來,他的嘴角也掛著笑,眼睛亮晶晶的閃著光,我說:「一個好遊戲!沒想到這些花兒正如此忙碌著!現在,我也聽到了。常春藤在向蔦蘿吟詩,喇叭花正和紫薇辯論,大理花正把露珠穿成項圈,送給薔薇小姐呢!」 我們都笑了。夜涼如水,一陣風掠過,我連打了兩個噴嚏。他說:「你該回去了,當心著涼。」 確實,夜已相當深了,月兒已經西移,花影從西邊移到東邊了。我不勝依依的站起身來,懶洋洋的伸個懶腰。多麼神奇而美好的夜呀!多麼有趣的花語!阿德拾起了他鋪在地下的襯衫,說:「我送你回去,小心點走,別滑了腳!」 我跺跺腳,濕透的拖鞋冷冰冰的,冷氣從腳心向上冒。沒想到鄉間的夜竟如此涼颼颼的。我領先向花圃外面走,走得很慢很慢,不住停下來去欣賞一朵花的姿勢,和一片葉子的角度。阿德跟在我後面,也慢慢吞吞的走著,一面走,一面不知在沉思著什麼。 我走到竹籬門口,腳下顛躓了一下,身子從籬門邊擦過去,手臂上頓時感到一陣刺痛,不禁驚呼了一聲。阿德對我衝過來,抓住我的手臂問:「怎麼樣?什麼東西?」 他的手大而有力,握住我的手臂就使我本能的痙攣了一下。我望望我受傷的手,月光下有一條清楚的血痕,是籬笆門上的鐵絲掛的,我用手指按在傷口上說:「沒關係,在鐵絲上劃了條口子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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