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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語(7)


  我不笑了,抱住膝望著他說:「可是,阿德,我覺得你很會說話!」

  「是嗎?」他似乎輕微的震動了一下。

  我沒有再說話,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,然後我問:「你每天晚上都在花圃裡嗎?」

  「是的,我喜歡躺在這草地上。」

  「做些什麼呢?」

  「不做什麼,只是……」他停頓了一下,輕輕說:「聽花草間的談話。」

  「什麼?」我叫:「花草怎會談話?」

  「會的。」他說:「花有花的言語,如果你靜靜聽,你會聽到的。」

  「決不可能!」我說。

  「試試看!」他微笑的說:「別說話,靜靜的坐一會兒,看你能聽到什麼?」我不說話,我們靜靜的坐著,我側耳傾聽,遠處有幾聲低低的鳥鳴,近處有夜風掠過草原的聲音,不知是那兒傳來模糊的兩聲狗吠,草間還有幾聲蛐蛐的彼此呼喚聲。夜,真正的傾聽起來卻並不寂靜,我聽到許多種不同的聲音,但是,我沒有聽到花語!

  「怎麼?你沒聽到什麼嗎?」他問。

  「沒有!」我皺皺眉說。

  「你沒聽到金盞花在誇讚玫瑰的美麗?日日春在讚揚露珠的清新,大蜀葵在歌唱著月光曲,紫苑在和番紅花交友,木槿和吊燈花傾談,還有變色草正在那兒對蒲公英訴相思哩!」

  我噗哧一聲笑了起來,他的嘴角也掛著笑,眼睛亮晶晶的閃著光,我說:「一個好遊戲!沒想到這些花兒正如此忙碌著!現在,我也聽到了。常春藤在向蔦蘿吟詩,喇叭花正和紫薇辯論,大理花正把露珠穿成項圈,送給薔薇小姐呢!」

  我們都笑了。夜涼如水,一陣風掠過,我連打了兩個噴嚏。他說:「你該回去了,當心著涼。」

  確實,夜已相當深了,月兒已經西移,花影從西邊移到東邊了。我不勝依依的站起身來,懶洋洋的伸個懶腰。多麼神奇而美好的夜呀!多麼有趣的花語!阿德拾起了他鋪在地下的襯衫,說:「我送你回去,小心點走,別滑了腳!」

  我跺跺腳,濕透的拖鞋冷冰冰的,冷氣從腳心向上冒。沒想到鄉間的夜竟如此涼颼颼的。我領先向花圃外面走,走得很慢很慢,不住停下來去欣賞一朵花的姿勢,和一片葉子的角度。阿德跟在我後面,也慢慢吞吞的走著,一面走,一面不知在沉思著什麼。

  我走到竹籬門口,腳下顛躓了一下,身子從籬門邊擦過去,手臂上頓時感到一陣刺痛,不禁驚呼了一聲。阿德對我沖過來,抓住我的手臂問:「怎麼樣?什麼東西?」

  他的手大而有力,握住我的手臂就使我本能的痙攣了一下。我望望我受傷的手,月光下有一條清楚的血痕,是籬笆門上的鐵絲掛的,我用手指按在傷口上說:「沒關係,在鐵絲上劃了條口子。」

  「讓我看看!」他用命令似的口吻說,把我的手指拉開審視那小小的創口。然後,他的眼睛從我的傷口上移到我的臉上,輕輕說:「回房去就上點藥,當心鐵銹裡有破傷風菌。」

  一切變化就在這一剎那間來臨了,他沒有放鬆我的手,他的眼睛緊盯著我的臉,那對眸子在我眼前放大,那麼黑,那麼亮,那麼帶著燒灼般的熱力。一種窒息的感覺由我心底上升,他那有力的手指握住我的手臂,帶著充分的男性的壓力。

  我迷糊了,恍惚了,月光染在他臉上,幻發了奇異的色彩,玫瑰花濃郁的香氣使我頭腦昏然。我陷進了朦朧狀態,我看到他的臉對我俯近,我聞到他身上那種男性的汗和草的氣息。於是,我的臉迎了上去,我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腰,我始終不知道是他的主動,還是我的主動。但是,我們的嘴唇相合了。

  這一吻在我倉猝的醒覺中分開,我驚惶的抬起頭來,立即張惶失措,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和他接吻。在我驚惶的眼光下,他看起來和我同樣的狼狽,我微張著嘴,似乎想解釋什麼,卻又無從解釋,我略一遲疑,就掉轉了頭,對廣場跑去,一直跑到我的房內,關上房門,才喘了口氣。注視著窗外月光下的原野,我只能把這忘形一吻的責任,歸咎于月光和花氣了。

  這一夜,我失眠了。我一直想不透這一吻是怎樣發生的,和為什麼會發生的?當然,我並沒有愛上阿德,這是不可能的!我愛的是端平,我一直愛的就是端平。可是,我竟會糊裡糊塗的和阿德接吻。如果阿德以為我這一吻就代表我愛他的話,我該怎麼辦呢?我能如何向他解釋,這一吻是因為花和月光?這理由似乎不太充足,但是事實是如此的!我心目裡只有一個端平,我始終以為我的初吻是屬於端平的,沒料到這粗黑而魯莽的阿德竟莫名其妙的搶先了一步!

  我既懊喪又愧悔,伸手到枕頭底下,我想去拿端平最近寄來的兩封信,可是,我的手摸了一個空,枕頭下什麼都沒有!我記得清清楚楚是把信放在枕頭下的,怎麼會突然失蹤了?難道是阿花給我換被單時拿走了嗎?不,今天根本沒換被單,中午這兩封信還在的,我睡午覺時還看過一遍,那麼誰取走了它們?為什麼?

  早上,我醒得很晚,阿德已到高雄送貨去了。中午,阿德說水車又出了毛病,為了修水車,沒有和我們共進午餐,下午,我到花圃去找他,我必須跟他說明白,那一吻是錯誤的,我決沒有「愛上他」。因為他是個實心眼的人,我不願讓他以後誤會我。整個花圃中沒有他的影子,菜田裡也沒有,在外面瞎找了一遍,塘邊、竹林裡都沒有,我回到房裡,鵑姨正坐在我的床上發呆。

  「鵑姨。」我叫。

  「不睡睡午覺?大太陽底下跑什麼?又不戴草帽!你看臉曬得那麼紅!」鵑姨以一種慈愛而又埋怨的聲音說。

  「我隨便走走。」我說,無聊的翻弄枕頭,枕下卻赫然躺著我那兩封信。我看了鵑姨一眼,沒說什麼,不動聲色的把枕頭放平,我不懂鵑姨要偷看端平的信做什麼!

  黃昏的時候,我在水井邊看到阿德,他正裸著上身,渾身泥濘,從井裡提水上來,就地對著腳沖洗。我走過去,他看到我,呆了一呆,表情十分不自然,又俯身去洗腳,我把握著機會說:「阿德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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