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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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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 不知不覺的,我下鄉已經一星期了。 這天,我起了個絕早,時間才五點鐘,窗外曙色朦朧。我提了一個籃子走出房間,想到花圃去採一些新鮮的花來插瓶。 走進花園,園門是敞著的,我一眼就看到阿德正在工作,他採了大批的花,放在三輪板車上,看到了我,他愉快的說:「早,小姐。」 「你在做什麼?」我奇怪的問。 「運到高雄去呀!」 「賣嗎?」我問。 「有固定的花房向我們訂貨,每天早上運去。」 「哦,你每天都起這麼早嗎?」我問。 「是的。」 「運到高雄要走多久?」 「一個多小時。」 慚愧,想必每天我起床的時間,他都早在高雄交貨了。原來這板車是用來運花的。他望著我的籃子說:「要花?」 「我想隨便採一點。」 他遞給我一束劍蘭,說:「這花插瓶最漂亮。」 我把那束劍蘭放在籃子裡,然後走開去採了些玫瑰和一串紅。阿德也繼續他的工作。我採夠了,挽著籃子走回到阿德旁邊,望著他熟練的剪著花枝。忽然,我想起一件事,問:「阿德,為什麼昨天夜裡沒有吹簫?」 他看看我,笑笑:「不為什麼,」他說:「吹簫只是好玩而已,但也有條件。」 「條件?」我不解的問。 「別吹得太高亢,別吹得太淒涼,」他說:「還有,在無月無星的夜晚,別吹!」 「為什麼?」他的話引起了我的興趣,我把花籃抱在懷裡問。 「太高亢則不抑揚,太淒涼則流於訴怨,都失去吹簫的養情怡性的目的。至於月光下吹簫,我只是喜愛那種情致。張潮在論聲那篇文章裡說:春聽鳥聲,夏聽蟬聲,秋聽蟲聲,冬聽雪聲,白晝聽棋聲,月下聽簫聲,山中聽松聲,方不虛此生耳。所以,月下才是該吹簫的時候。」 我凝視他那張方方正正的臉,和結實而多毛的手臂,未曾料到這外表粗獷的人也有細緻的一面。 「你很奇怪。」我深思的望著他說。 「是嗎?」他不經意似的說,把一大捆玫瑰花移到車上。又抬頭望望我說:「你知道你這個樣子像什麼?」他指指我懷裡的花籃。 「像什麼?」 「一個賣花女!」 「哦?」我笑笑,從籃裡拿出一枝玫瑰,舉在手裡學著賣花女的聲音說:「要嗎?先生?一塊錢一朵!」 「好貴!」他聳聳鼻子,樣子很滑稽,像一頭大猩猩。「我這車上的一大捆,賣給花店才二十元呢!」 我笑了,突然想起劉大白那首《賣花女》的詩,我說:「你知道劉大白的詩嗎?」 「不知道。」 「有一首《賣花女》,我念給你聽!」於是我念:「春寒料峭,女郎窈窕,一聲叫破春城曉;花兒真好,價兒真巧,春光賤賣憑人要!東家嫌少,西家嫌小,樓頭嬌罵嫌遲了!春風潦草,花兒懊惱,明朝又嘆飄零草!江南春早,江南花好,賣花聲裡春眠覺;杏花紅了,梨花白了,街頭巷底聲聲叫。濃妝也要,淡妝也要,金錢買得春多少。買花人笑,賣花人惱,紅顏一例和春老。」 我念完了。我看到他抱著手臂站在車子旁邊,靜靜的望著我,他的眼睛裡有一種領悟和感動,過了好久,他長長的透了口氣說:「一首好詩!好一句『春光賤賣憑人要』!」他俯頭看看車裡堆著的花束,又看看我,看看我的花籃,搖搖頭說:「『紅顏一例和春老』!太淒苦了!台灣,花不會跟著春天凋零的!」 說完,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:「糟了!今天一定太遲了!」說著,他對我擺擺手,把板車抬出花圃,弄到廣場上。我偎著籬笆門,目送他踏著車子走遠了,才轉身關上籬笆門。我的鞋子已被露水濕透了。 提著花籃,我緩緩的走進我的房間。才跨進房門,我就看到鵑姨正坐在我的床沿上凝思,我的棉被已折好了,想必是鵑姨折的,這使我臉紅。鵑姨坐在那兒,沉思得那麼出神,以致沒有聽到我的腳步聲,她手中握著我的一件襯衫(我總是喜歡把換下的衣服亂扔),眼睛定定的望著那襯衣領上繡的小花。我站在門邊,輕輕的嗨了一聲,她迅速的抬起頭來望著我,一瞬間,她那美麗的大眼睛中浮起一個困惑而迷離的表情,然後,她喃喃的說:「小菫!」 我對她微笑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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