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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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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大吃一驚。 「是的,你是誰?」 「這裡有一封給你的信。」 他遞了一個信封給我,我接過來,迅速的抽出信箋,於是,我看到幾行簡單的字。 「珮容:請原諒我等不及再見你一面了,我走了!人生,有許多事不能由我們自己安排,能夠遇到你,是我這生最大的幸福,可見命運對我依然是寬大的。你給過我許多快樂和安慰,不是你自己所能預料的,小珮容,謝謝你,我能再叫你一聲寶寶嗎?若干年前,我曾叫我那襁褓中的小女兒作『寶寶』。你有個幸福的家,但願你能珍惜你的幸福,愛你的媽媽和爸爸!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!祝福你陌生人」我看完信箋,那個工人模樣的人依然站在那兒沒有走,我急急的問:「你認得這個寫信的人嗎?」 「是的,」那人說:「不但認得,而且我們同住在一起,他是個好人!」 「他現在到哪裡去了?」我迫不及待的問。 「他去了!」他肅穆的站著,用手指指天。 「你是說……」我兩眼發黑,不得不抓住椅背。 「他死了!」那工人簡潔的重複了一遍。「他早就有肝癌,一年前,醫生就宣布他頂多活六個月,但他奇蹟似的還超出了六個月。星期一晚上去的,臨死前,他叫我把這封信在今天到這兒來交給你!」 星期一!正是他教我唱歌的第三天!我呆呆的坐著,這打擊來得太快,使我幾乎沒有招架之力,好半天,那工人猶豫的說:「如果沒有什麼事,我就走了!」 「他……」我急忙說:「葬了嗎?」 「是的,依他的意思,我們幾個伙伴出錢把他火葬了,把他的骨灰丟進了海裡,他真是個好人,對朋友真夠慷慨,臨死的時候,他還含笑說他無牽無掛了,他說,他最關心的兩個人,都生活得很好。他,唉!真是個好人!」 我靠在椅子裡,一句話都說不出來,那人和我點點頭,就自顧自走了。我茫然的抓著椅子和信箋,心中空空洞洞的,好像靈魂和思想都已經脫出了我的軀體,我不能想,也不能做什麼,這兩天來的遭遇使我失魂。過了許久許久,我才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,望著那棵印度松香,自言自語的說:「這種植物叫作印度松香,在三、四月間會開一種白色的小花,香味濃烈,好遠就能聞到。」 這是第一次約會時,「陌生人」,不,我的父親說過的話,我依稀記得他怎樣站在那椰子樹下,調整琴弦,教我拉那首莎拉沙特的吉普賽流浪者之歌。 我不穩定的邁著步子,走出了植物園。完全不明白自己怎樣會走到了家門口,我機械化的按了鈴,有人給我開門,我像個夢遊病患者一樣晃進了家門。一隻有力的手攫住了我的手腕,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問:「珮容,你怎麼樣了?發生了什麼事?」 我茫然的瞪著他──那個年輕而漂亮的男人。不能明白他在說什麼,也不明白他是誰。然後,我又晃進了媽媽的房間,接觸到媽媽那對大而黑的眼睛,聽到她驚恐的叫聲:「珮容!你怎麼了?」 我站住,仿佛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:「媽媽,他已經走了,我們再也找不到他了!」 然後,我就像個石膏像般仆倒了下去。 我病了兩個月,病中,似乎曾經囈語著叫爸爸,每當此時,爸爸的臉一定會出現在我的床前,用他大而清涼的手放在我灼熱的額上,安慰的說:「珮容,爸爸在這裡!」 「爸爸,我要爸爸!」我叫著,心中想的是另一個爸爸。 當我神智恢復時,已經是冬天了。我的身體逐漸復元,媽媽爸爸小心呵護著我,爸爸每天給我買各種水果點心,媽媽呢,在這兒,我看出一個女人的忍耐力,她曾經倒下去過,但她迅速的站起來了。現在,她全心都在我的身上,她謹慎的避免在我面前提到那個「陌生人」。每當我們單獨相處時,她握住我的手,我們靜靜的不發一語,心中都在想著那同一個人。唐國本,他成了我病床前的常客,他帶來各種書籍和說不完的笑話,還帶來屬於青年的一份活力,他小心的想把那份活力灌輸到我身上來,鼓舞起我以前那種興致和歡笑。他每次來了,總高聲的叫著:「糖果盆又來了!歡不歡迎?」 我想笑,但是笑不出來。 兩個月的臥病,我該是一個最幸福的病人,周圍全是愛我和關心我的人,但,我卻寂寞的懷念著那自稱「陌生人」的父親,是的,他是個陌生人,直到他死,我何曾知道自己是他唯一的親人!「我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定居,很久很久之後,她們或者也會到那個地方來找我的!」這是他說過的話,不錯,總有一天,我會和他在另一個世界裡見面,但願那個世界裡,不會有貧窮、矛盾和命運的播弄。 在我又滿屋子裡走動時,已是臘歲將殘,新年快開始的時候了。爸爸始終不知道我致病的原因,只有媽媽明白。那天,我們在客廳中生了火,唐國本也來了。我仍然蒼白瘦削,安靜的蜷縮在沙發椅中。爸爸想提起我的興致,要我拉一下小提琴,臥病以來,好久沒有碰琴了。拿起了琴,我奏了一曲莎拉沙特的吉普賽流浪者之歌,一曲未終,已經熱淚盈盈了,爸爸把我拉過去,審視著我說:「怎麼了,小珮容?」 「沒什麼,」我笑笑,淚珠在眼眶中轉動。「我愛你,爸爸。」 我說,這是真的,我多愛我的兩個父親!我開始明白我的幸福了。 「哦,」爸爸揉揉鼻子,故作歡笑說:「你還想撒嬌嗎?珮容,你今年幾歲了?」 「二十歲。」我說。 「哦?」爸爸詫異的望著我。 「你忘了,臘月二十八是我的生日。」我說。 「嗯,不錯,你長大了!」 不是嗎?二十歲是成人的年齡了,我確實長大了。唐國本在望著我微笑,我走過去說:「國本,陪我去看場電影吧,我悶了。」 「喔,」唐國本有些吃驚的看著我,然後笑著說:「好,我們去看《出水芙蓉》吧,這是舊片新演。」 我們走出房子,我把手插在他的手腕中。門在我們身後闔攏了,關起一個未成年的我,也關起我的天真和歡樂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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