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陌生人(7)


  他笑笑,沒有說話。

  「你什麼時候走?」

  「快了,下星期,或者再下一個星期。」

  「我要去送你。」我說,想讓自己堅強起來,我向來自認為是個堅強的孩子的。但是,淚水升到我眼眶裡來了,我抓牢他的手,哽塞的重複了一句:「我要去送你。」

  他突然攬住了我,把我的頭擁在他的胸前,他的嘴唇輕碰我的前額。他喃喃的說:「好孩子,別流淚!寶寶!」

  聽他叫「寶寶」,我哭了。始終,我弄不清楚自己對他的感情,對他有一份強烈的依戀和崇拜。聽他用親密的聲音叫寶寶,使我腸為之折,我像孩子般攀住他,近乎撒賴似的說:「不要走!不要走!」

  「別哭,佩容,」他說,「我還會再見你一次,下星期天在植物園見!」

  「你一定要走嗎?你是個狠心腸的人!」我叫。

  他歎息了一聲。

  「下星期天,我等你!」

  這一天,我失去了歡樂,我們變得非常沉默,當他照例在公共汽車站和我道別的時候,我覺得他似乎離我已經很遙遠了。他的眼睛迷離如夢,神色憔悴,臉頰分外消瘦。我們在車站握手道別。他依然目送我跨上公共汽車,我把臉貼在窗玻璃上望他,他孤獨的佇立著,夕陽把他瘦長的影子投在地下,顯得那樣寂寞淒涼。忽然,我覺得心中一陣痛楚,我有個預感:我已經失去他了。

  星期天,我迫不及待的等著星期天,等著那個見最後一次的日子。星期六晚上,唐國本又來了,他技巧的想約我出去跳舞,我拒絕了。於是,我們一家三口伴著他坐在客廳裡,他的談鋒收斂了許多,我看得出來,他那漂亮的眼睛裡有著憂愁。我,一直自認為還是孩子的我,難道已經使這個男孩子痛苦了?我覺得有點兒於心不忍,於是,我自動的為他拉了一兩段小提琴。然後,只為了一時的興致,我說:「我唱一個最近學會的歌給你們聽吧!」

  放下小提琴,我走到鋼琴前面坐下,打開琴蓋,開始以不十分純熟的手法彈起「陌生人」教我的那一首義大利情歌。

  一面彈,一面唱了起來:「春花初綻,看萬紫千紅怒放,山前水畔,聽小鳥枝頭歌唱,江南春早,鶯飛柳長,啊,莫負這,大好時光!」

  我從鋼琴上看過去,唐國本正欣賞的傾聽著。我繼續唱了下去:「我心已許,兩情繾綣,願今生相守,願再世不離,啊,任時光流逝,任物換星移,請信我莫疑!啊,任雲飛雨斷,任海枯石爛,此情永不移!」

  我唱完了,十分得意的站起身子,闔上鋼琴蓋,回過頭來說:「怎麼樣?好不好聽?」

  可是,我的笑容頓時凝結了。我看到媽媽靠在沙發裡,臉色慘白,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我,她拿著茶杯的手劇烈的顫抖著,茶都溢出了杯子。她的嘴唇毫無血色,面如死灰。我跑了過去,叫著說:「媽媽,你怎麼了?」

  爸爸也跑過來,焦急的搖著媽媽的手問:「靜如,什麼事?」

  媽媽看了爸爸一眼,神智似乎回復了一些,她軟弱而無力的說:「沒什麼,我突然有點頭暈。」

  「我去請醫生!」唐國本熱心的說,向門外沖去。

  「靜如,你去躺一躺吧!」爸爸說。

  我和爸爸把媽媽扶進屋裡,讓媽媽躺下。爸爸著急的跑出跑進,問媽媽要什麼東西。一會兒,醫生來了,診察結果,說是心臟衰弱,要靜養。醫生走了之後,唐國本也告辭了。媽媽對爸爸說:「我想休息一下,你到外面坐坐吧,讓佩容在這兒陪我。」

  爸爸溫存的在媽媽額上吻了一下,要我好好侍候媽媽,就帶上房門出去了。爸爸剛走,媽媽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,她的手指是冰冷的。她緊張的注視著我,迫切的問:「佩容,剛才你唱的那一支歌,是從哪兒學來的?」

  我望著她,她那大而黑的眼睛灼熱而緊張,一個思想迅速的在我心中成形,我覺得心臟沉進了地底下,手指變得和媽媽的同樣冰冷了。

  「媽媽,」我困難的說:「你知道這首歌的,是嗎?」

  「你從哪裡學來的?誰教你唱的?」媽媽仍然問。

  「一個男人教我唱的,」我說,殘忍的盯著媽媽變得更加蒼白的臉。「一個小提琴手,一個流浪的藝人。他面貌清秀憔悴,個子瘦削修長,有一對憂鬱而深邃的眼睛。」媽媽的臉色已白得像一塊蠟,我繼續說:「他年約四十三、四歲,他說他在找遠離他而去的妻子和女兒,已經找了十七年了!」

  媽媽從床上坐了起來,緊緊拉著我,喘息的說:「他在哪裡?帶我去!」

  「我不知道他是誰,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!」我說,掙脫了媽媽的手。我所歸納到的事實使我震驚,我茫然的向門外跑去。但,媽媽死命的拉住了我的衣服,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說:「告訴我一切,佩容,不要走!他把一切都告訴了你,是嗎?你知道你的身世了,是不?」

  「不!」我站定身子,回過頭來看著母親,母親的臉在我的淚光中顯得模糊不清。「他從沒有告訴我,直到今天晚上,我才知道他是我父親!他從沒有對我說過,從沒有!」我用手蒙住臉,哭了起來:「如果我知道就好了,他那麼孤獨寂寞,而又貧困!媽媽,你不該離開他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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