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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


  雪珂跪在床前,一整夜,她就跪在床前。頭髮是散亂的,嘴角是腫脹的,眼神是狂亂的,身子是顫抖的。好幾度,她都搖搖欲墜要倒下,但她依舊堅忍著,不讓自己倒下去。翡翠一會兒端茶給至剛,一會兒送水給雪珂,室內靜悄悄的,她也不敢說任何話,當至剛偶爾對她怒瞪過來,她就慌忙跪下去,陪著雪珂一起跪。這樣折騰到天亮。

  至剛微側過頭去,在晨曦的光暈中,去看雪珂的臉。她如此狼狽,如此憔悴,帶著傷,散著發,她不再美麗。這個負傷的、被囚禁的女人已不再美麗!他有勝利感,有報復後的快感,他總算把她那份虛偽的高貴給摧折了!但是,這快感一閃而逝,起而代之的是更深刻的哀愁。

  她動了動身子,感到他在注視自己,雪珂僕向前去,迫切的迎視著他的目光。她啞啞的,輕輕的,怕怕的……卻十分「勇敢」的開了口:「至剛!我已經說了幾千幾萬個對不起,但是,我想不出其他的字句能代表我對你的歉意,我知道……今天即使把我碎屍萬段,也難消你心頭之恨……這種傷害,大概我一世做牛做馬,也彌補不了!」他死死的盯著她。「前幾天,你說你愛我,要和我重新開始!」

  她把整夜在心中盤算了千遍萬遍的話,一股腦的傾吐出來。「現在,發生了小雨點的事,大概那份愛,已被刻骨的恨所取代了!愛也好,恨也好,你說了,要和我算一輩子的賬!至剛,我等在這兒,我守在這兒,讓你算一輩的子賬!可是,小雨點兒,她生也無辜,錯都是我犯的,不是她犯的!你懲罰我,放了小雨點吧!」

  「說了半天,」至剛冷哼了一聲:「你還是在為小雨點求情!事情發生到現在,你心裡唯一的盤算,就是怎樣救小雨點,是嗎?是嗎?」

  「是。」她坦白的說,淚又盈眶。「請你告訴我,怎樣才能救小雨點,請你告訴我!」

  「晚了!」他去看帳頂。「晚了!」

  「怎麼晚了?」她去輕拉他的手。

  他一唬的轉過身來,怒拍了一下床沿。

  「這全是你自己造成的!你千不該萬不該欺騙我!當我向你剖白我的真心的時候,我是那麼誠懇,你的過去,我全不計較了!我那麼真心待你,你為什麼不對我坦白?如果你早告訴我,有個小雨點,我生氣歸生氣,總不至於承受不住這個打擊!為什麼要讓娘來告訴我?讓我被那種受騙上當的感覺逼得要發狂?」

  他猛然從床上坐起,激動得喘息不已。「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?為了你,我把所有男性自尊都踩在腳下,我真的不預備去計較你的過去了!小雨點屬於你的過去,我那麼真心的要包容一切,我有這個度量,為什麼不能包容小雨點呢?如果你老早對我推心置腹,對我坦白,我會成全你的,我會讓你父母帶走她的!」

  雪珂震動的看著至剛,迫切的抓著他的手。

  「那麼現在呢?還有沒有挽回的餘地?」

  至剛深吸了口氣。「現在,晚了!」

  「那麼,你要把小雨點怎樣呢?」

  「不怎樣!」至剛冷冷的說:「小丫頭該做些什麼,她就做些什麼!但是,從此,她是娘的丫頭,由娘來支配!馮媽來管理!你和她不許見面!」

  她用雙手捧住至剛的手,迫切的看進他眼中深處去。

  「為什麼要這樣累呢?你並不真正恨小雨點,你恨的是我!從今以後,我會對你好,我全心全意對你好。至於你如何對我,我都把它視為一種恩寵!至剛,我終於有些瞭解你了!昨天,你在那樣的狂怒中,仍然放掉了我的父母!在你心裡,始終有那麼柔軟的一片天地!是我太愚昧太忽略了,才一而再、再而三的傷害你……如果,你現在還肯原諒我,還肯放掉小雨點,我對你的感激,會深不可測!在這樣深不可測的感激中,此生此世,你將是我唯一的主人!唯一的神。至剛,不要說晚了,假若我們都有誠意,來重新開始,那就永遠不會晚,是不是?我們才浪費了八年,還有無數個八年在前面等著,你為什麼一定要讓小雨點待在這個家庭裡,成為我們之間真正的絆腳石呢?那不是太笨了?」

  至剛用奇異的眼光盯著雪珂。她說得那麼熱切,那麼真摯,面頰因激動而染紅了,眼睛因渴盼而閃著光彩。怎麼,這個女人又綻放出這般的美麗!幾乎是讓人眩目的。

  「你的字字句句,都是為小雨點而說!」至剛抽了口氣:「現在,在你身上放著光彩的,是你的『母性』,絕不是你對我的『愛情』,我對你瞭解得已經相當透徹了!可是——」他又深抽一口氣:「你這番話仍然打動了我,真的打動了我!」

  「相信我!」雪珂更迫切的說:「請你相信我,這次是真心真意的,只要你放了小雨點,我就全心全意守著你,做你一生一世的賢妻!」他凝視著她。「我需要冷靜的想一想,考慮考慮!」

  她再握住他。「在你考慮的時候,可不可以讓小雨點好過些,她只是個小孩子,她什麼都不知道!」

  至剛咬咬牙,長歎一聲。

  「你放心,如果不是氣極了,我們羅家,何曾虐待過丫頭?」他走下床來:「我去吩咐馮媽,讓小雨點停止推磨睡覺去!」

  雪珂眼中一熱。終於,終於,終於,終於……在混亂的黑暗中,有了一線光明,只要救出小雨點,她什麼都不在乎了。亞蒙,這名字從心頭劃過,像一把銳利的小刀子,劃得好痛。亞蒙將成過去的名詞,永埋記憶的深處。對不起!在她的生命中,有太多的「對不起」。亞蒙,對不起!

  就在雪珂已經說動了羅至剛的時刻,王爺和高寒,卻採取了行動。這天午後,有個年輕的小夥子,單槍匹馬,來訪羅至剛。一進了門,就表明態度,有事必須面告羅家少爺。老閔把他帶過層層防衛的大院和長廊,進入了大廳。

  羅至剛出來一見,不禁怔了怔,這小夥子好生眼熟,不知何時曾經見過,他正猶豫,小夥子已笑嘻嘻的福了一福。

  「羅少爺,我是寒玉樓的阿德!上次您駕臨寒玉樓,就是我招呼您的!」哦,寒玉樓!羅至剛恍然大悟,跟著恍然之後,卻是一陣狐疑。寒玉樓,家裡接二連三的出事,他幾乎已經把寒玉樓給忘了。他瞪著阿德,阿德眼光掃著老閔。至剛對老閔一抬下巴:「這兒沒你的事了!下去吧!」

  老閔走後,阿德從懷中慎重的掏出一封信來:「咱們家少爺,要我把這封信,親手交到您手裡!」

  至剛更加狐疑,接過了信。阿德並不告辭,說:「少爺說,請您立即過目,給一個回話!」

  至剛拆開了信,只見上面簡簡單單的寫著。

  「心病尚需心藥醫,冤家宜解不宜結,有客自遠方來,九年恩怨說分明,欲知詳情,今晚八時,請來寒玉樓一會!」

  至剛心中一驚,猛的抬頭,緊盯著阿德:「你們少爺還告訴了你什麼?」

  「我們少爺,這兩天家中有客,十分忙碌,他要我轉告,事關機密,請不要勞師動眾,以免打草驚蛇。信得過信不過都在你,他誠心邀你一會!」

  至剛聽得糊塗極了,但他所有的好奇心、懷疑心全被勾起,只感到心中熱血澎湃,激動得不能自己。他把信紙一團團在手中,緊緊握牢。「告訴他,晚上八時我准到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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