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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七


  「我都記起來了!君璞,你不懂嗎?忽然間,我所有的記憶都回來了!」她說,聲音朗朗。

  「真的?」狄君璞猛然間弄明白了,他大聲問:「真的?」

  「真的。」她靜靜的說:「我全記起來了,那晚的事和那晚以前的事,我全記起來了!」她歎息,忽然覺得疲倦而乏力,一層溫溫軟軟的感覺像浪潮般包住了她,她偎進了他的懷裡,把頭緊緊的依靠在他那寬闊的肩膀上。

  半小時後,心虹已經溫暖的裹著一條大毛毯,靠在狄君璞書房裡的躺椅上了。那毛毯把她包得那樣嚴密,連她那可憐的、受傷的小腳也包了起來,那小腳!當狄君璞看到那腳上的血痕、裂口,和青腫的痕跡時,他是多麼的心痛和憐惜呵!赤著腳走過這一段荒野,她經過了多麼漫長的一段跋涉!

  真的,在她的生命上,這段跋涉也是多麼艱鉅和痛苦,她終於走過了那段遍是岩石與荊棘的地帶了。

  室內瀰漫著咖啡的香味,狄君璞正在用電咖啡壺煮著咖啡。梁逸舟夫婦和心霞都坐在一邊的椅子中。老高和高媽已護送那老太太去盧家了。那老太太,在經過一番翻天覆地的哭號和悲啼以後,就像個洩了氣的皮球般癱瘓在欄杆邊的泥地上,只是不停的抱頭哭泣,身子抽搐得像一個蝦子,當大家去扶她起來的時候,她已不再掙扎,也不叫鬧,她順從的站起來,就像個聽話而無助的小嬰兒。看著周邊的人群,她瑟縮的、昏亂的呢喃著:「我的兒子,雲飛,他掉到那懸崖下去了,你們快去救他呀!」

  「是的,是的,我們會去救他!」高媽安慰著,和老高扶持著她:「你先回去吧!」

  「那……那欄杆斷掉了!」她說,固執的,解釋的:「我兒子,他……他……掉下去了!」

  「是的,是的,」高媽說著,他們攙扶她走出了楓林。在這一片喧鬧中,老姑媽和阿蓮都被驚醒了,也跑出來,驚愕的看著這一群夜半的訪客。狄君璞吩咐老高夫婦及時把盧老太太送回家,並要高媽面告雲揚一切的經過。然後,看到心虹那赤裸的小腳,他就把心虹橫著抱了起來,向屋中走去,一面對梁逸舟夫婦說:「大家都進來坐坐吧!我想,我們都急於要聽心虹的故事。」

  就這樣,大家都來到了狄君璞的書房裡。老姑媽一看到心虹的腳──那腳正流著血。就驚呼了一聲,跑到廚房去燒了熱水,他們給心虹洗淨了傷口,上了藥。又讓心虹洗淨了手臉,因為她臉上又是淚又是髒又是汗。再用大毛毯把她包起來,這樣一忙,足足忙了半個多小時,心虹才安適的躺在那躺椅上了,那冰冷的手和腳也才恢復了一些暖氣,蒼白的面頰也有了顏色。狄君璞望著她說:「你要先睡一下嗎?」

  「不不,」心虹急促的說,不能自已的興奮著。「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們。」梁逸舟坐下了,在經過了今天晚上這驚心動魄的一幕之後,他的心情已大大的改變了。當他今晚第一眼看到心虹站在那懸崖邊上時,他就以為自己這一生再也見不著活著的心虹了。可是,現在,心虹仍然活生生的躺著,有生命,有呼吸,有感情……他說不出自己的感覺,卻深深明白了一件事,這條生命是狄君璞冒險挽救下來的。他沒有資格再說任何的話,他沒有資格再反對,她,心虹,屬於狄君璞的了。

  吟芳和心霞都坐在心虹的身邊,她們照顧她,寵她,撫摩她,吻她,不知怎樣來表示她們那種度過危機後的驚喜與安慰。狄君璞遞給每人一杯咖啡,要阿蓮和老姑媽去睡覺,室內剩下了他們,狄君璞望著心虹說:「講吧!心虹。」

  心虹捧著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,輕輕的啜了一口,她眼裡有著朦朧的霧氣,身子輕顫了一下,似乎餘悸猶存。她再啜了一口咖啡,正要開始述說,有人打門,雲揚趕來了。

  雲揚已經從高媽口中得知了懸崖頂上的一幕,老太太自回家後就安靜而順從,他安排她上床,她幾乎立即就熟睡了。

  聽到高媽的敘述,雲揚又驚奇又困惑,再也按捺不了他自己對這事的關懷,他吩咐阿英守著老太太,就趕到農莊來了。

  坐定了,狄君璞遞給他一杯咖啡。心虹開始了她的敘述,那段充滿了痛楚辛酸與驚濤駭浪的敘述。

  「我不知道該從那兒說起,」她慢慢的說,注視著咖啡杯裡褐色的液體。「我想,我私奔之前的事,你們也都知道了,我就從私奔之後說吧。那天我從家裡逃出去之後,雲飛帶我到了台北,他租了一間簡陋的房子,我們就同居了。在那間房子裡,我和他共度了十天的日子。」她蹙緊了眉頭,閉了閉眼睛,這是怎樣一段回憶呀,她的面容重新被痛苦所扭曲了。

  再睜開眼睛來,她用一對苦惱的、求恕的眸子望著室內的人:「原諒我,我想盡量簡單的說一說。」

  「你就告訴我們懸崖頂上發生的事吧!」雲揚說,對於他哥哥的劣跡,他已不想再知道更多了。

  「要說明懸崖上的事,必須先說明那十天。」心虹說,深吸了一口氣,下定決心來說了。「那十天對我真比十年還漫長,那十天是地獄中的生活。我在那十天裡,發現了雲飛整個的劣跡,證明了我的幼稚無知,爸爸是對的,雲飛是個惡魔!」她看看雲揚:「對不起,我必須這樣說!」

  「沒關係!你說吧!」雲揚皺著眉,搖了搖頭。

  「一旦得到了我,他馬上露出了他的真面目,他問我要身份證,說是有了身份證,才能正式結婚,我走得倉促,根本忘了這回事,他竟憤怒的打了我,罵我是傻瓜,是笨蛋,然後他問我帶了多少珠寶出來,我告訴他一無所有,他氣得暴跳如雷。於是,我明白了,他之所以要正式和我結婚,並不是為了愛我,而是要藉此機會,造成既成事實,以謀得梁家的財產。爸爸的分析完全對了!

  接著,我發現他還和一個舞女同居著,我曾懇求他回到我身邊來,那時我想既已失身於他,除了跟著他之外,還有什麼辦法呢?我還抱著一線希望,就是憑我的愛心,能使他走上正路。誰知他對我嗤之以鼻,他說,他任何一個女友都比我漂亮,要我,只是奠定他的社會基礎而已,如果我要干涉他的私生活,那他就要給我好看!至此,我完全絕望了!我所有的夢都醒了,都碎了,我除了遍體鱗傷之外,一無所有了!」

  她頓了頓,眼裡漾著淚光,再啜了一口咖啡,她的神情蕭索而困頓。

  「我知道了,」吟芳插口。「於是,你就逃回家裡來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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