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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


  「你要進去嗎?」狄君璞再一次問。「如果不要,我們還來得及離開。」

  「我要進去!」她說,有一股勇敢的、堅定的倔強,這使狄君璞為之心折。在他想像中,遭遇過霧穀事件之後,她一定沒有勇氣再見盧老太太的。

  伸手打了門。心虹緊偎著狄君璞,他可以感到她身子的微顫。門開了,出乎意料之外的,開門的既不是雲揚,也不是心霞,而是抱著孩子的蕭雅棠。

  「怎麼,你在這兒?」狄君璞愕然的問。

  蕭雅棠望著他們,同樣的驚奇。看到堯康,她怔了怔,這個和她共舞多次的瘦長青年,怎會料到她是個年輕的母親,有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呢?她的臉紅了紅,頓時有點兒尷尬和不安。她不知道,堯康早就對她的故事瞭若指掌,對她和她的孩子,他十分好奇,卻決無輕視之心。她回過神來,把門開大了,她匆促的說:「雲揚和心霞約好去臺北,早上雲揚來找我,因為盧伯母又有點不安靜,他怕萬一有什麼事,阿英對付不了,要我來幫一下忙。」

  「怎麼!」狄君璞有點兒吃驚。「盧老太太發病了嗎?」他們怎麼選的日子如此不巧!

  「不不,不是的。」蕭雅棠急忙說:「只是有點不安靜,到東到西的要找雲飛,一直鬧著要出去。你們進來吧,或者,給你們一打岔,她就忘了也說不定。」

  「你認為,心虹進去沒關係嗎?」狄君璞問,他是怎樣也不願冒心虹受刺激或傷害的危險。

  「我認為一點關係也沒有。」

  狄君璞看看她懷裡的孩子。低低的問:「你告訴那老太太,這是她的孫兒了?」

  「不,我沒有。」蕭雅棠的臉又紅了一陣。「她以為我跟別人結婚了,這是別人的孩子,她說這樣也好,說雲飛見一個愛一個,嫁給他也不會幸福。」

  「那麼,她的神志還很清楚嘛!」狄君璞說。

  蕭雅棠搖搖頭。

  「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回事,有時她說的話好像很有理性,有時又糊塗得厲害。她一直望著這孩子發呆,那眼光好奇怪。她又常常會忘記,總是問我這孩子是從哪兒來的?你們來得正好,跟她談談,看看她會不會好一點。」

  他們走了進去,心虹仍然緊偎著狄君璞,又瑟縮,又緊張。蕭雅棠轉過身子,想到裡面去找盧老太太,可是,就在這時,盧老太太走出來了。她穿著一身藍布的衫褲,外面套著件黑毛衣,花白的頭髮在腦後挽著髻。她的面色十分枯黃,眼睛也顯得呆滯,但是,幸好卻很整潔,也無敵意。一下子看到這麼多人,她似乎非常吃驚,她回過頭去望著雅棠,呐呐的、畏怯的說:「雅棠,他們……他們要做什麼?」

  「伯母,那是心虹呀!」雅棠說:「你忘了嗎?」

  心虹立即走上前去,一眼看到盧老太太,她就忘了自己對她的恐懼,只覺得滿懷的歉意與內疚了。這老太太那樣枯瘦,那樣柔弱,又那樣孤獨無依,帶著那樣怯生生的表情望著他們,誰能畏懼這樣一個可憐的老婦人呢?她跨上前去,一把握住盧老太太的手,熱烈的望著她,竟不能遏止自己的眼淚,她的眼眶潮濕了。

  「伯母,」她哽塞的喊:「我是心虹呀。」

  盧老太太瞪視著她,一時間,似乎非常昏亂。可是,立即,她就高興了起來,咧開嘴,她露出一排已不整齊的牙齒,像個孩子般的笑了。

  「心虹,好孩子,」她說,搖撼著她的手。「你和雲飛一起回來的嗎?雲飛呢?」她滿屋子找尋,笑容消失了,她惶惶然如喪家之犬,在屋子裡兜著圈子。「雲飛呢?雲飛呢?」她再望著心虹,疑惑的。「你沒有和雲飛一起回來嗎?雲飛呢?」

  心虹痛苦的望著她,十分瑟縮,也十分惶恐,她不知該怎麼辦了。雅棠跨上了一步,很快的說:「伯母,你怎麼了?心虹早就沒有和雲飛在一起了,她也不知道雲飛在什麼地方。」

  雅棠這一步棋是非常有效的。在老太太的心目中,雲飛沒有死是真的,雲飛不正經也是真的。她馬上放棄了找尋,呆呆的看著心虹。

  「呵呵,你也沒見著雲飛嗎?」她口齒不清的說:「他又不知道跑到什麼鬼地方去了!呵呵,這個傻孩子,這個讓人操心的孩子呵!」她忽然振作了一下,竟對心虹微笑起來,用一種歉意的、討好似的聲調說:「別生氣呵,心虹。你知道男人都是不正經的,等他回來,我一定好好的罵他呵!」

  心虹那纖弱的神經,再也受不了盧老太太這份歉意與溫存,眼淚奪眶而出,她轉開了頭,悄悄的拭淚。

  「噢噢,心虹,別哭呵!」老太太曲解了這眼淚的意義,她是更加溫柔更加抱歉了。「別哭呵!乖兒!」她擁著心虹,用手拍撫著她的背脊,不住口的安慰著。「你不跟他計較呵!我會好好罵他呵!乖兒,別傷心呵!別哭呵!我一定罵他呵!」

  狄君璞望著這一切,這是奇異的,令人感傷而痛苦的。他真不敢相信,這個老婦就是那晚在霧穀如兇神惡煞般的瘋子,現在,她是多麼慈祥與親切!人的精神領域,是多麼複雜而難解呵!

  堯康走到狄君璞身邊,低聲的說:「你認為帶心虹來是對的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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