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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


  他放棄了茶,倒了一小杯酒,送到她的唇邊,她猛烈的搖頭。

  「喝下去!」他的喉嚨瘖啞。看她那種無助的模樣是堪憐的。「喝下去!你會舒服一點。」

  她喝了,仍然把身子縮成了一團。他取來一條大毛毯,包住了她。把火燒旺了。

  「怎樣?」他看著她,焦灼的。「好些嗎?」

  她的四肢逐漸放鬆了,臉色仍然蒼白如死。擁著毛毯,她可憐兮兮的蜷縮在那兒,眼珠浸在濛濛的水霧裡,顯得更黑,更深,更晶瑩,像兩泓不見底的深潭。她看著他,默默的看著他,眼光中充滿了祈求的、哀懇的神色。他也默默的蹲在她身邊,憂愁的審視著她。然後,她忽然輕喊了一聲,撲過來,把她的頭緊倚在他胸前,用胳膊環抱住了他的腰。一連串的說:「不要放棄我!求你,不要放棄我!不要放棄我!」

  他不知道她這「放棄」兩個字的意思,但是,她這一舉使他頗為感動,不由自主的,他用手撫摸著那黑髮的頭,竟很想把自己的唇印在那蒼白的額上。可是,梁逸舟的提示在他心中一閃而過,他的背立即下意識的挺直了。她離開了他,躺回到椅子裡,有些兒羞澀,有些兒難堪。那蒼白的面頰反而因這羞澀而微紅了。

  「對不起。」她呐呐的說。

  他使她難堪了!她沒有忽略他那挺背的動作。小小的、敏感的人呵!他立即捉住了她的手,用自己那大而溫暖的雙手握住了她。

  「你的手熱了。」他說:「好些了,是不?」

  她點點頭,瞅著他。

  「很抱歉,」他由衷的說:「不該那樣逼你的。」

  「不,」她說了,幽幽的。「我要謝謝你,你在幫助我,不是嗎?別放棄我,請你!我已經知道了,我害的是失憶症,但是,似乎沒有人願意幫助我恢復記憶。」

  「你怎麼知道你害的是失憶症?」

  「我總是覺得有個陰影在我的面前,有個聲音在我的耳畔。前天,我逼問高媽,她吐露了一點,就逃跑了,她說我喪失了一部份的記憶。我知道,我那段記憶一定有個男人,只是,我不知道他是誰,他現在在那裡?或者,」她哀愁而自嘲的微笑。「我曾有個薄幸的男友,因為,跟著那記憶而來的,是那樣大的痛苦和悲愁呵!」

  他緊握了一下她的手,那小小的、溫軟的手!這只纖細的、柔若無骨的小手上會染著血腥嗎?不!那蒼白的、楚楚動人的面龐上會寫著罪惡嗎?不!他拍了拍她的手背,安慰的說:「我會幫助你,心虹。但是,現在別再去想這個問題了,今天已經夠了。」

  「你知道多少關於我的事?」她忽然問。

  「一點點。」他回避的說。

  「告訴我!把你知道的部分告訴我!」她熱烈的,激動的,抓住了他的手臂。「只有一點點,」他深思的說:「你生了一場病,使你失去了一部分的記憶,如此而已。」他站起身來,走到桌邊,拿起了茶杯,送到心虹的手上。「喝點茶,別再想它了,你很蒼白。而且,你瘦了。」

  「我病了好些天。」她說。

  那麼,她是真的病了?他心中掠過一抹怛惻的溫柔。

  「現在都好了嗎?」他問。

  「你沒想過我,」她很快的說:「我打賭你把我忘了,你一次都沒到霜園裡來。」

  他的心不自禁的一跳,這幾句輕輕的責備裡帶著太多其他的意義,這可能嗎?他有些神思恍惚了。站在那兒,他兩手插在口袋裡,眼睛注視著爐火,唇邊浮起了一個飄忽而勉強的微笑。

  「我這幾天很忙。」他低低的說。

  「哦,當然哪!」她說,語氣有點兒酸澀。「你一定寫了很多,一定的!」

  「唔。」他哼了一聲,事實上糟透了,這些日子來,他的小說幾乎毫無進展。「雜誌社向我拚命催稿,弄得我毫無辦法。」

  她瞅著他,然後她垂下頭來,輕輕歎息。這聲歎息勾動了他心中最纖細的一縷神經,使他的心臟又猛的一跳。不由自主的,他望著她,這可能嗎?這可能嗎?那如死灰般的感情能再燃燒起來嗎?這細緻嬌柔的少女,會對他有一絲絲感情嗎?是真?是幻?是他神經過敏?他在感情上,早就是驚弓之鳥,早就心灰意冷。但是,現在,他為什麼會有這種反常的心跳?為什麼在他那意識的深處,會激蕩著某種等待與期盼?為什麼那樣熱切的希望幫助她?那樣渴望她留在他的眼前?為什麼?為什麼?

  「我想,我打擾了你吧!」她說,忽然推開毛毯,想站起來。

  「哦,不,不!」他急促的說,拉了一張椅子,坐在她對面,用手按住了她。「別走!我喜歡你留在這兒!我正……無聊得很。」

  「真的,姑媽和小蕾呢?」

  「她們全去臺北了。」

  「哦。」她沉默了。坐正身子,她看著他,半晌,她說:「你剛剛還沒告訴我,你對於我知道多少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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