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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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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不。」他掙扎著,想起她寄離婚證書給他時所附的紙條:「我活著,永遠不要見你的面,我死了,願化厲鬼報復你!」那麼倔強的女孩,怎變得如此怯弱?他寧可她抽他兩耳光,怒罵他上千上萬句,而不要這樣軟弱淒涼!「不。」他搖著頭說:「你該怪我的,你該恨我的!是我對不起你!我做錯太多事!」 「不!不!」她開始興奮而激動了,坐正身子,她目不轉睛的看他,抽著氣,又哭又笑的說:「是我不好,我不好,我很壞,我對你太壞了!你沒有錯,你寫了信給我,你又打長途電話來——你知道,我把信燒掉了,我把你的信燒掉了——」她側頭沉思,似乎陷入一種久遠以前的世界裡。「我不接那些電話,我摔掉了聽筒——哦,我對你太壞了!我不該那樣做,我是個壞女人!壞女人要受報應——後來,我真的受報應了!你瞧!」她忽然擄起衣袖,讓他去看她的手腕。那手腕細瘦得可憐,但,真正讓他心驚肉跳的,是那手腕上的傷痕,一點一點褐色的灼傷,遍布在手臂上。 「這是什麼?」他驚問。 「那個人,」她犯罪似的垂下睫毛。「他用香煙燒我!他總是燒我——我應該的,因為我對不起你,我背叛了你!」她放下衣袖,喃喃的說:「我對不起你,飛帆,我把你的信燒掉了——我對不起你!」 「老天!」他喊:「不要再說對不起我!你沒有任何事對不起我!不要再這麼說!不要!」 她驚悸而恐慌,怯怯的看他,身子立刻往後退縮,似乎他會打她「是,是,是。」她顛抖著說:「我不說了!不說了!再也不說了!」她不住往後退。 他不信任的看著她,他嚇住她了,只為了他喊了一句,她就嚇壞了。上帝!她遭遇過多少苦難,才會變成這樣一個畏怯的、抖抖索索的小婦人。他又記起了,那活躍在網球場上的年輕女孩,長頭髮飛呀飛的,她飛奔,歡笑,俐落的接球,球成弧度飛出去,她那短短的運動褲下,是奔跑著的——修長的腿。一切像電影裡的慢鏡頭,從他眼前緩緩的浮過去—— 他的沉默使她更加慌亂了,她伸手摸摸他的手,又害怕似的縮了回去。「你生氣了。」她低語著:「你生氣了。」她又往後退。 「沒有。」他回過神來,努力振作自己,努力去面對她。她已退縮到沙發的另一頭去了。他對她伸出手。「過來!」他溫和的說:「過來!」她很順從,很聽話的過來了。 他握緊了她的手。「微珊!」他柔聲叫。「你回到台北來了,在國外受的那些苦,你可以完全忘掉,明天,我帶你去看醫生——」 「不不!」她驚懼的喊著。「不要!飛帆,不看醫生!我已經好了!我一看到你,就什麼病都沒有了!不看醫生,求求你,不看醫生——」她急促的說,淚光瑩然。「你知道,我不需要,只需要你!一直就是這樣的,我一直知道的!他們說我瘋了,我沒有!我只是想你,想你,想你!噢,飛帆如果你太想太想太想一個人,就會有點瘋瘋的。我並不是真的有病,你相信嗎?」 「是的。」他咬牙,咬得牙根都痛了。「我相信。好,微珊,你別怕,我們不看醫生!」 「謝謝你!謝謝你!」她一迭連聲的說,真誠的感激使她落下淚來。她飛快的擦去淚痕,又努力對他笑。「我好傻,看到你還哭。我發過誓,如果看到你一定要笑,絕對不哭。你記得嗎?在讀書的時候,你寫了好多信給我,你的花招頂多了,有一次我過生日,你送了我一個蛋糕,上面全是鮮奶油做的鬱金香。我切開蛋糕,裡面居然有個小盒子,小盒子裡還有一張小小的卡片,記得嗎?你在卡片上寫著兩句話:『願每分每秒,每天每年,看到你的笑。』哦!飛帆,我不哭了,我再也不哭了,我會為你笑!」 她真的笑著,笑得讓人心酸,笑得讓人想流淚。「我以後,會每分每秒,每天每年,都為你而笑。」飛帆傾聽著,眼眶發熱,舊時往日,被她的話一一勾起。那些瘋狂的日子,那陣瘋狂的追求!微珊,外文系之花,全校男生注目的對象。那些寫詩、唱歌、拉小提琴、傳遞情書、施出全身解數的日子,那些——那些——那些過去的歲月!那些永遠「過不去」的歲月! 「記得嗎?記得嗎?」她仍然在訴說,面頰因興奮而泛起紅潮。「你第一次吻我,在校園裡那棵老榕樹下面,我緊張得不知所措,你沒辦法,把我摟在懷裡,在我耳朵邊悄悄說:『我沒想到你還這麼純,你連接吻都不會!』然後,你低低教我,我一羞,就跳跑了!你記得嗎?記得嗎?哦,飛帆,」她崇拜而熱情的凝視他。「那是我的初吻!真的。」 怎會忘記?怎能忘記?那純潔的小女生,閉緊了嘴唇,緊張得渾身僵硬。哦,微珊!他注視著面前蓬著一頭亂糟糟的短髮,顳骨突出,憔悴而神經質的女人。微珊,我的微珊。她雖然這麼消瘦了,她雖然這麼憔悴了,她雖然不再美麗,不再青春,不再光芒四射了——她卻依然記得往日的點點滴滴!想必,她那些被關在精神病院裡的日子,就靠這些「回憶」來活著的!哦,微珊,她還是他的微珊! 這晚,微珊就一直唸唸叨叨的說著,說了笑,笑了又哭,哭完慌忙道歉,再笑,再說——隨著時間的消失,她越來越有真實感了,越來越放鬆了。她敢觸摸他,她敢主動的握他的手了,她甚至敢把那乾枯的嘴唇印在他的手背上了。她失去的幸福和歡樂似乎像注射葡萄糖一般,在一點一滴的注進她生命裡去。他說得很少,只要傾聽她,心痛的凝視她,撫摸她的面頰,緊握她的手——給她力量。因為,有時,她會忽然定定的看著他,期期艾艾的說:「飛帆,是你吧?確實是你吧?」 「是我!當然是我!」他會慌忙說。 「是你!可是,你在恨我吧?我對不起你!」 「我永遠不會恨你,我從來不恨你!」 她感激的雙手合十,兩眼緊閉,喃喃祈禱。然後,再飛快的睜開眼睛來,看他還在不在身邊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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