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問斜陽 | 上頁 下頁
二五


  曉芙和冠群走了。訪竹關好門,回過身子來,望著飛帆。當然,飛帆也聽到了曉芙的話,他始終就站在門邊。他們彼此對望著,望了好久好久,然後,訪竹一下子就投進了他的懷裡,他緊抱著她,用下巴貼著她的頭。她在他懷中輕輕顫抖,啞聲說:「哦,我知道我不該,可是,我嫉妒她!我嫉妒她!我真的嫉妒她!」她的顫抖引起他全心靈的憐惜和感動。

  「都是過去的事了,訪竹。」他柔聲說:「都過去了。不要再去想,我們都不要再去想,好嗎?」

  「她是——你唯一追求過的女人。」她低語著。「這就是我嫉妒的原因,她是唯一的!」

  他推開她,驚愕的去看她的眼睛。

  「別忘了你自己!」他說。

  她垂下眼瞼,卑屈的看著地下。

  「你沒追過我,是我主動的。我常想,有一天——你會為這個而看不起我!」他用雙手捧起她的面頰,仔細而深沉的注視她,專注而懇切的注視她,然後,他說:「聽著,訪竹。從亞沛把我帶到你家去的那個晚上,當我第一眼看到你,當你用你這對沉默的大眼睛盯著我看的時候,我已經被你吸引了——別說,別動!聽我說!我絕不撒謊,絕不為了顧全你的自尊而編任何故事!我只要告訴你真正的事實。可是,我那麼自卑,我的過去,變成了我渾身洗不淨的污點,你清秀脫俗,純潔飄逸,我確實沒想過要追求你,一點都沒想過,我不敢想,也不能想!主要的,我不配有這種念頭!後來,我們在斜陽穀第二次見面,你那晚比較活潑,你玩電動玩具,一邊玩,一邊那樣瀟灑的說些讓我心折的話——哦!訪竹,我沒追過你,我更不敢追你了!你的美好只能襯托我的卑賤,我不敢追你,卻不能不欣賞你,欣賞到害怕的地步!記得嗎?有一晚我們去看電影,我自始至終連說話都不敢,看完電影,我匆匆把你送回家,就怕你對我的那份強大的吸引力,就怕我會洩露了我的感情——後來,你帶著『問斜陽』而來,你說你撥了十二通電話——噢,訪竹!你說過,你是保守的、被動的、害羞的——可是,誰給你勇氣打十二個電話來找我?誰給你的?」

  她震動的凝視他,他的面容激動,眼光深切,整個臉孔,都被熱情燒得發亮。「讓我告訴你是誰給你的力量?是我!訪竹,是我!即使我如此逃避,如此掩飾,如此害怕——你依然看透了我!你知道我在愛你,你知道!就算你的理智不知道,你的感情卻知道!你那麼敏感,那麼纖細,我在你面前早已無法遁形,你瞭解我的感情,甚至瞭解我的自卑,所以,你來了。是嗎?是嗎?是嗎?」他急促的問著:「你敢說不是嗎?」

  「我——我——」她囁嚅著,心裡忽然就揚起了音樂的聲音,像有個合唱團在齊聲歡唱,唱一首最美妙最美妙的歌。她知道他是對的!在這一瞬間,她完全明白他是對的!就是他的眼光就是他的聲音,就是他一舉一動一言一語所流露的那份感情,才把她帶來了!她囁嚅著,在全心靈的喜悅和感動中,說不出任何話來。「那晚,我很冷酷,是不是?」他繼續說:「我不止冷酷,而且殘忍,是不是?哦!訪竹,我不是對你冷酷和殘忍,我是對自己冷酷和殘忍!我拚了我全身心的力量來克制對你的愛,拚了全身心的力量來——保護你。我用『保護你』三個字,你會覺得我言之過份嗎?你會覺得我是虛偽和找藉口嗎?聽我說——」她搖頭,在他的手掌中搖頭,淚珠緩緩的浸濕了她的眼珠,她側過頭去,用嘴唇熨貼在他的手掌上,然後,她舉起手來,輕輕的蒙住了他的嘴。

  「不用再說了!」她說,眼光閃閃的望著他。「你追我也好,我追你也好,在愛情的前面,甚至沒有自尊。」放開了手,她踮起腳尖,去吻他的唇:「我多麼多麼喜歡你!我多麼多麼喜歡!」她熱烈而坦率的低語。用雙手環抱住他的腰。「我不再追究你的過去,不再吃醋,不再嫉妒——甚至於,我不再去提它們!讓你的過去統統死掉!但是——但是——」她深深吸氣,緊盯著他,一個字一個字的說:「你以後絕不能再愛別的女人!連逢場作戲都不可以!你只能愛我,只能愛我一個!如果你再愛上別的女人,我會死,我真的會死——」

  他用嘴唇一下子堵住了她的唇,把她攔腰抱了起來,抱到沙發前面。他把她放在沙發上,自己跪在沙發前,深深的、輾轉的、熱烈的吻著她。他把全身心的感情、愛戀、歉疚、痛楚、憐惜、承諾——統統集中在這一吻裡。

  好半晌,他抬起頭來,臉發熱,眼睛閃灼。她躺著,頭髮披瀉在靠墊上——那靠墊,還是她買來的,這些日子,她已逐漸把這沒「人」味的公寓弄得生氣盎然了。——她那長長的睫毛微往上揚,眼光中濃情如酒。她伸手輕觸他的面頰,他吻著她的指尖。噢!他心底有個小聲音在狂呼著:訪竹,訪竹,紀訪竹!從此,你將是我的一切了!一切的一切了!往日的荒唐,往日的流浪,往日的追尋——最後,就都歸依在你的身上了!她動了動,想看手錶,他最怕她看表,那表示她該回家了。

  她的家不在這兒,她還有父母兄妹——他打了個冷戰,愛情的背後永遠藏著一個逃避不掉的東西——現實。他不知道她的父母兄妹能不能接受他?他幾乎怕去想這個問題。可是,他已經發現,她在竭力避免讓家人發現他們的來往,每次開車送她回家,她總在巷口就要他停車,她不請他去她家,她也不談父母——那麼,她如此纖細,如此敏感,她已經可以確定,他不會被接受了?她舉起手腕去看表,他握住那手腕,把那表面完全遮住。她轉頭看他,眼底帶著縱容、瞭解、而無奈的笑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