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問斜陽 | 上頁 下頁
一八


  「進來吧!」醉山說,看了明霞一眼:「我想,我們真的弄錯了!完全弄錯了!」訪竹下了樓,走出大廈,街上的冷風迎面而來,她不禁打了個寒顫。這才發現,自己一怒出門,居然連件毛衣和外套都沒拿,而現在已經入冬了。她摸了摸手臂,身上只有件黑絲襯衫和一條小紅格的裙子,雙腿冷得發顫。她順著街道走了幾步,寒風一直瑟瑟然在街道上穿梭,如果她再不找個地方避避風,她准會應了誓:「被冷風吹都吹死!」

  她去了「斜陽穀」。那兒有小蜜蜂,有火鳥,有飛碟,有吃豆子的小精靈。她可以逃避到機器上去,忘掉這所有所有的「屈侮」!一走進「斜陽穀」,她就怔住了,怎麼,又碰到熟人了!冠群和曉芙赫然在座,她四面張望,還好,顧飛帆不在,如果他也在這兒,她只能馬上掉頭而去,那麼,這個世界上,簡直連她置身之地都沒有了,連避風之處都沒有了!

  曉芙首先看到她,立刻對她展開一個溫暖而友誼的微笑,招招手說:「過來跟我們一起玩吧!你瞧,都是飛帆害人,把冠群帶來見識什麼電動玩具!現在,這個瘋子入了迷,每晚來報到,我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!」

  冠群正埋頭苦幹,頭也沒抬,這時,驀的冒出一句大叫:「三萬四千兩百分!你看你看,曉芙!我破了我的記錄了!三萬四!我說我今晚一定會破三萬大關吧!可不是?」他總算看到訪竹了,心不在焉的應酬了一句:「哦,訪竹,亞沛也來了嗎?」活見你的大頭鬼,訪竹心想,難道你也以為我是你弟弟的女友嗎?她暗中咬牙冷冷的說:「亞沛和訪萍在一起,我是訪竹,別弄錯了。」

  「哦?」冠群詫異的看了她一眼,不知道這女孩在生什麼氣?但是,那蜜蜂陣正等著他去消滅,他無心去研究訪竹了,又低頭猛發起子彈來。「坐呀!」曉芙對她說,敏銳的注視著她。短短一個多月不見,這女孩怎麼憔悴如此!而且,她失去了那份曾經讓曉芙驚歎的安詳與恬靜。她眉尖有怒氣,眼底有哀愁,那薄薄的衣衫裹著的是個不勝寒瑟的軀體。

  曉芙是女性的,是敏感的,是解事而具有領悟力的;她一眼就看了出來:這女孩如果不是戀愛了,就是失戀了。這,會與亞沛有關嗎?她沉思著。訪竹不想和冠群夫婦坐在一起,她不要和任何熟人坐在一起,尤其是何家的人,又是顧飛帆的朋友!她要遠離開他們!她看了看咖啡廳,指了指遙遠的一個無人的角落:「我習慣那張桌子。」她說:「我去玩我的,你們玩你們的!」

  她徑直走向那角落,在一張電動玩具桌前坐下,是一具名叫「小幽靈」的玩具。那些「幽靈」正鎖在畫面正中的籠子裡,在那兒蠢蠢欲動。

  侍者走來問她喝什麼。她看著飲料單,覺得有個飲料的名稱很符合現在自己的心情,她想也不想的說:「血腥瑪麗!」血腥瑪麗送來了,她啜了一口,才發現居然有酒味,她一生也沒喝過酒。但是,那沖進胃裡的熱力把她剛剛在屋外受的寒氣驅除了不少,她就再大大的啜了一口。然後,她低頭玩起「小幽靈」來。她自己的「幽靈」開始沿著迷魂陣般的道路賓士,四個「小幽靈」從四面八方來夾殺她。很快的,她的「幽靈」被一個「紅幽靈」一口咬住,那「紅幽靈」還發出「呱呱」的得意之鳴,她暗中詛咒,再開始一局。

  她一局一局的玩了下去。侍者又來問她喝什麼,她再叫了杯血腥瑪麗。於是,她也一杯一杯的喝著血腥瑪麗。喝得渾身都熱了,額上也冒汗了,她和四個幽靈苦鬥,你追我逃,我追你逃,忙得不亦樂乎。她心裡沉甸甸的壓著怒氣,她還在極端的悲憤和刺激中,她要幹掉那些幽靈,她要一個一個的吃掉它們!偏偏,她總是走上絕路而被四面夾殺。她很生氣,很絕望,她認為自己就是那顆黃色的「小可憐」,總是逃不出「被吃掉」的命運。她握操縱杆的手因用力而發痛了。

  忽然間,有個陰影遮在畫面上,有人坐到她對面來了。討厭!她想,抬起頭來,對面卻赫然坐著那個她最不想見,最怕見,最痛恨,最要逃避開的人——顧飛帆!

  她閉了閉眼睛,吸口氣。我眼花了,她想。我喝了酒,她想。絕對不是他!絕對不要是他!老天!請你不要讓這個人出現!她再睜開眼睛,顧飛帆仍然定定的坐在那兒,定定的望著她,眼珠深黑如井,會把人吞進去,讓你永世不得超生!她再吸氣,抓起那杯「血腥瑪麗」,正預備大大的幹它一杯,可是,突然間,他的手就壓住了她握著杯子的手,壓得又緊又用力,他的聲音裡帶著命令意味:「不許再喝這個!」不許?他有什麼資格「不許」她做什麼。她注視他,心裡恍恍惚惚的,有些不真實感。他已伸手叫來侍者:「給她一杯冰茶,給我一杯黑咖啡。」

  那麼,真的是他了?該死!她在心中咒駡。世界那麼大,你那兒不好去?跑到斜陽穀來做什麼?這兒是我的地盤,是我最先來這兒玩的,你們一定要逼我出去,像那些幽靈逼那顆小黃豆似的,逼得它走投無路嗎?

  他從她手裡取走了那杯「血腥瑪麗」。

  冰茶送來了。他把茶杯直送到她唇邊。

  「喝一點!」他依舊是命令的。「會讓你舒服一些!你一定開始頭暈發熱了,是不是?」

  不喝!不喝!偏不喝!誰要你來!誰要你來管我?她的身子一偏,半杯冰茶都灑在衣襟上,又冰,又冷,又濕,她悚然的打了個冷戰,腦筋有些清醒了。思想就瘋狂的賓士起來,那受創的感情驀的回首,像那桌面的小幽靈一般,一口咬住了她,咬得她又痛又驚又怒又無處可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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