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問斜陽 | 上頁 下頁
一四


  對方又沉默了,她的心臟怦怦亂跳,呼吸急促。他一定驚愕極了,他一定認為她是不知羞的,他一定從開始就把她當小孩子,他一定被她嚇住了——

  「我——」她囁嚅著,顫抖著說:「只是——想把那首『問斜陽』的歌給你送來!」

  「告訴我你在那兒,我來接你!」他終於說話了。是她多心嗎?她感到他語氣中的勉強。

  「不要麻煩了,只要告訴我你的地址。」

  「好吧!」他說了:「忠孝東路雲峰大廈十一樓A。知不知道?很容易找。」

  「好,我馬上來!」掛斷電話,她走出電話亭,腿還是軟的,心還在跳,臉頰還在發燙,她伸手攔了一輛計程車。

  半小時以後,她已經置身在飛帆那講究而空曠的大客廳裡了。他凝視她,讓她坐進沙發。她逃避什麼似的環室四顧,空空的牆,空空的架子,空空的桌面,空空的沙發——她望向他,兩人的目光接觸了;空空的顧飛帆!

  飛帆挺立在那兒,想擠出一個笑容,卻擠不出來。怎麼回事?他怕這個女孩的眼丕那樣柔媚,那樣明澈,那樣了然,那樣洞察到他內心去。他深深吸氣,振作的挺了挺背脊。

  「你要喝點什麼?」他問。

  「你有什麼?」她反問。

  他楞了楞。茶葉,仍然忘了買,開水,仍然沒有燒。

  「冰箱裡有香起士,行嗎?」

  「行。」他給了她一杯香起士。自己倒了一小杯白蘭地,喝酒是在國外養成的習慣。他在她對面坐了下來,兩人四目相矚,有好一會兒,誰都沒開口,只是靜靜的研究著對方。空氣裡有某種危險的東西在醞釀,某種飛帆熟悉的東西——不要!他心裡冒出一句無聲的吶喊,這吶喊立刻震醒了他。他咬咬牙根,找出一句話來:「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?」

  「我查電話號碼簿。」

  「哦?」他懷疑的。「我好像沒登記名字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她坦白的說,手裡緊捧著那杯香起士。她的目光不再看他,而看著杯子。「你登記的是顧宅。你知道有多少個顧宅嗎?十三個!你是第十二個!」

  他緊緊的瞪著她,心臟怦然擂動。啜了一口酒,他把杯子放在桌上,費力的把心神轉向別處去。

  「你要給我的歌詞呢?」

  她放下香起士,從口袋裡掏出那張紙,遞給他。室內很熱,她脫下了外套,他看了她一眼,一襲黑衣,更襯出她皮膚的白皙,那面頰細柔嬌嫩,像樹枝上剛冒出的新葉;細嫩而且——脆弱。脆弱而又——帶著倔強有力的生命力。他再吸氣,倉促的低下頭去看那首「問斜陽」。

  那歌詞深深的撼動了他。尤其最後那兩行:

  「問斜陽,問斜陽,問斜陽,
  你能否停駐,讓光芒伴我孤獨!」

  這竟像是在寫他呢!他再念了一遍。訪竹很細心,歌詞上附著簡譜,他不由自主的隨著那譜輕輕的用口哨吹出調子來。她驚奇的看他,傾聽著,他的口哨吹得很好,很動人。他吹完了,她說:「你吹得很好,我以為,你不認得簡譜。」

  「沒有人不認得簡譜!」他說。「知道嗎?我學過好一陣的音樂。我父親希望我當音樂家。六歲,我就開始學小提琴,你不知道學小提琴有多苦,我一直學到二十二歲。念大學期中,每到寒暑假,我就到餐廳去打工,拉小提琴賺外快,收入居然很不錯!」

  「後來呢?」她問。「後來,我父親去世了,工廠和事業都交給了我,我也發現自己永遠當不了柏格尼尼,就放棄了。」

  「現在還拉嗎?」

  「拉給誰聽?」他反問,一絲自嘲的笑容浮上嘴角。「給印度的叢林聽?給我的獵狗聽?還是給那些衣不蔽體的印度人聽?」

  「你現在並不在印度。」

  「是嗎?」他反問,望著她。

  「是的。」她肯定的說,肯定而熱烈。「你回來了,不管以前發生過什麼,現在這一刻永遠是真實的。你回來了!在這兒,在這屋裡。沒有蠻荒,沒有叢林,沒有野獸和挫折——」

  「你怎麼知道我受過挫折?」他打斷了她,眼神有些陰暗,兩小簇光芒在眼底的陰暗中閃動。

  「一個離過三次婚的男人不可能沒遇到挫折!」她很快的說,幾乎沒經過思想和大腦。只為了——她曾深陷在這問題中,代他設想過許多許多理由。「一個失敗的婚姻本身就是極大的挫折,別人頂多被挫折一次兩次,你居然連續三次!」

  室內的溫暖似乎在一瞬間全消失了。空曠的房間驀然變成了冰般的寒冷。他的眉峰緊蹙,嘴唇蒼白,眼光死瞪著她,默然不語。她立刻後悔了!後悔而焦灼。她來這兒,並不是要說這些,她不是來刺探他,不是來碰痛他的傷口。她來——送歌詞?僅僅是送歌詞嗎?不。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麼要來這兒,也不想去弄清楚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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