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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六


  「媽!」她驚愕的喊,冷汗從額上和背脊上冒了出來。「姓氏蒙羞」!這四個字第一次聽到,是孟樵的母親說出來的!而今,友嵐的母親也這樣說了嗎?她又開始覺得頭暈了,覺個整個心靈和神志都在被淩遲碎剮,但是,顧太太說的是真理,代表的是正氣,她竟無言以駁。

  「宛露,」顧太太的聲音放柔和了。「或者我的話說得太重了,但是,你也是個通情達理的孩子,你該瞭解一個母親的心情。我無法過問你們小夫妻的爭執,可是我看到我兒子的憔悴——」電話鈴驀然的響了起來,打斷了顧太太的話。顧太太就近拿起了電話,才「喂」了一聲,宛露就發現顧太太的臉色倏然間變為慘白,她對著電話聽筒尖聲大叫:「什麼?友嵐?從鷹架上摔下來?在那裡?中心診所急救室——」

  宛露砰然一下從沙發上直跳起來,鷹架!那只有老鷹飛得上去的地方!鷹架,剎那間,她眼前交叉著迭映的全是鷹架的影像。她沖出了大門,往外面狂奔而去。中心診所,友嵐,鷹架!她聽到顧太太在後面追著喊:「等我呀!宛露!等我呀!」

  她不能等,她無法等,攔住一輛計程車,她沖了上去。中心診所!友嵐!友嵐!友嵐!車子停了,她再沖出來,踉蹌著,跌跌衝衝的,她抓住一個小姐,急救室在什麼地方?鷹架!哦,那高聳入雲的鷹架!友嵐!她心裡狂呼呐喊著,只要你好好的,我做一個賢妻,我發誓做一個賢妻,只要你好好的,我躲在你的瓶子裡,永遠躲在你的瓶子裡——她一下子沖進了急救室。滿急救室的醫生和護士,她一眼就看到了友嵐,躺在那手術臺上,臉孔雪白。一個醫生正用一床白被單,把他整個蓋住,連臉孔一起蓋住——。

  她撲了過去,大叫:「不!不!友嵐!友嵐!友嵐!」

  「他死了!」一個醫生把她從友嵐身邊拉開,很平靜的在說:「送到醫院以前就死了!」

  不要!她在內心中狂喊,回過頭去,她正好一眼看到剛沖進來,已經呆若木雞般的顧太太。出於本能,她對顧太太伸出手去,求助般的大叫了一聲:「媽!」這聲「媽」把顧太太的神志喚回來了,她頓時抬起頭來,眼淚瘋狂的奔流在她的臉上,她惡狠狠的盯著宛露,嘶啞的喊:「你還敢叫我媽?誰是你的媽?你已經殺了我的兒子了!你這個賤人!」宛露腦中轟然亂響,像是幾千幾萬個炸彈,同時在她腦子中炸開。她返身沖出了急救室,沖出了醫院,仰天狂叫了一聲:「啊——」她的聲音衝破了雲層,沖向了整個穹蒼。一直連綿不斷的,在那些高樓大廈中迴響。

  §第十九章

  在臺北市郊的一座山頂上,「平安精神病院」是棟孤獨的、白色的建築。這建築高踞山巔,可以鳥瞰整個的臺北市。在病院的前面,有一片好大好大的草原。

  天氣已經相當冷了,是暮秋的時節。醫院大門前的一棵鳳凰木,葉子完全黃了,篩落了一地黃色的,細碎的落葉。寒風不斷蕭蕭瑟瑟的吹過來,那落葉也不斷的飄墜。

  有兩個中年的女人走進了病院,一面走,一面細聲的談著話,其中一個,穿著藏青色的旗袍,是段太太。另一個,穿著米色的洋裝,卻是那歷盡風霜的許太太,一個是宛露的養母,一個是宛露的生母。「據醫生說,」段太太在解釋著,滿臉的凝重與絕望。「她可能終生就是這個樣子了,我們也用過各種辦法,都無法喚醒她的神志。唯一可以做的,就是給她個安靜的、休養的環境,讓她活下去。或者有一天,奇跡出現,她又會醒過來,誰知道呢?我們現在只能期望於奇跡了。」

  許太太在擦眼淚,她不停的擦,新的眼淚又不停的湧出來。「是我害了她!」許太太喃喃的說。「或者,是『愛』害了她!」段太太出神的說,仰頭看著走廊的牆角,有一隻蜘蛛,正在那兒結網。她下意識的對那張網看了好一會兒,又自言自語的說:「愛,是一個很奇怪的字,許多時候,愛之卻適以害之!」

  她們走進了一間病房,乾乾淨淨的白牆,白床單,白桌子,宛露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,坐在一個輪椅上。有個醫生,也穿著白色的衣服,正彎腰和宛露談話。抬頭看到段太太和許太太,那醫生只點了個頭,又繼續和宛露談話。宛露坐在那兒,瘦瘦的,小小的,文文靜靜的,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,眼睛直直的望著前方。「你姓什麼?」醫生問。

  「我是一片雲。」她清清楚楚的回答。

  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
  「我是一片雲。」

  「你住在什麼地方?」

  「我是一片雲。」

  「你從那兒來的?」

  「我是一片雲。」

  醫生站直了身子,望著段太太。

  「還是這個樣子,她只會說這一句話。我看,藥物和治療對她都沒有幫助,她沒有什麼希望了。以後,她這一生大概都是一片雲!」

  「請你們把這片雲交給我好不好?」忽然間,有個男性的、沉穩的、堅決的聲音傳了過來。

  段太太愕然的回過頭去,是孟樵!他憔悴的、陰鬱的站在那兒,顯然已經站了很久了。「孟樵?」她驚愕的。「你預備做什麼?」

  「接她回家。」他簡單明瞭的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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