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我是一片雲 | 上頁 下頁
四一


  她腦子裡不期而然的浮起孟樵母親的那張臉,以及自己生母的那張臉,她楞了楞,繼續說:「我怕太愛孩子,也會害了孩子,不愛孩子,也會害了孩子。我怕有一天,我的兒子會對我說:媽媽,我希望你沒有生我!哦,友嵐!」

  她用手捧住下巴,悲哀的說:「請你原諒我,在目前,我真的不想要孩子。或者,過兩年,我比較成熟了,我會想要,那時候再生也不遲,是不是?好在我們都很年輕。」她凝視他:「給我時間,來克服我的恐懼感,好嗎?」他迎視著她的目光,好一會兒,他沒說話,然後,他的手臂繞了過來,溫存的圍住了她的肩。

  「好的,宛露。你放心,我不會勉強你去生孩子的。」他拂了拂她肩上的頭髮:「你要和我商量的事,總不會是要不要孩子的問題吧!」她笑了笑,用一根木棍,在泥土上亂劃著。

  「我是和你商量,我想去工作。」

  「哦?到那兒去工作呢?」

  「我媽早上打電話告訴我,我原來工作的那家雜誌社,打電話去問過我,他們編輯部缺人缺得厲害,希望我回去。我想,我在家裡,閒著也是閒著,又讀了五年的編輯採訪,不如回去上班,好歹也賺點錢回來貼補家用,你說是不是?」

  他望著她,笑了。「貼補家用的話,不過說說而已,家裡並不缺你那幾個錢,但是,有份工作佔據你的時間,無論如何都是好的,何況你學了半天,也該學以致用。事實上,你是不必和我商量的,你完全可以自己作決定,對嗎?」

  「總要和你商量的,」她笑著:「你是丈夫呀!一家之主嘛!」

  「一家之主?」他也笑著:「你才是我的『主』呢!」

  於是,這事就說定了。七月初,宛露又回到雜誌社去上班。因為雜誌社離家不遠,宛露很喜歡走路上下班,比擠公共汽車容易得多。有時,友嵐也開車送她去上班,但是,友嵐在工地的上下班時間很不穩定,尤其下班,總比一般機關要晚得多,所以,他從不接她回家。逐漸的,她也習慣於踏著落日,緩步回家。在這段沒有工作的壓力,慢慢的踱著步子,浴在黃昏的光芒中,看著彩霞滿天的時光裡,成為她一天中最享受與悠閒的時光,因為,在這段時光裡,所有的時間都是她一個人的,她可以利用這段時間,想很多的事情。

  想很多的事情!想些什麼呢?想金急雨樹,又已花開花落,想天邊浮雲,幾度雲來雲往!想今年與去年,人事滄桑,多少變幻!想那個在街邊踢球的女孩,如今已去向何方?想人生如夢,往事如煙,過去的已無法追回,未來的將如何抓住?──在這許多許多的思想裡,總好像有根無形的細線,從腦子通往心臟,時時刻刻,在那兒輕輕抽動。每當那細線一抽,她就會突然心痛起來,痛得不能再痛!搖搖頭,她知道自己不該再心痛了,但是,她搖不掉那種痛楚。甩甩頭,她也甩不掉那種痛楚。於是,在這份黃昏的漫步裡,她幾乎是病態的沉溺於這種痛楚中了。只有在這種痛楚中,她才知道那個隱藏著的「自我」,還是活著的,還是有生命的。

  這樣,有一天,她仍然在黃昏中慢慢的踱著步子,神情是若有所思的,步子是漫不經心的,整個人都像沉浸在一個古老的、遙遠的世界裡。忽然間,一陣摩托車的聲音從後面傳來,她絲毫也沒有被驚動,當她沉溺在這種虛無的世界中時,真實的世界就距離她十分十分遙遠。可是,那輛摩托車突然竄上了人行道,攔在她的面前,一張屬於那古老世界中的面孔,陡的出現在她面前。那濃眉,那大眼,那桀驁不馴的神態!她一驚,本能的站住了。

  「你好?顧太太!」他說,聲音中充滿了一種挑釁的、惱怒的、陰鷙的、狂暴的痛楚。「近來好嗎?你的青梅竹馬為什麼治不好你的憂鬱症?顧家的食物營養不良嗎?你為什麼這樣消瘦?你真找到了你的幸福嗎?為什麼每個黃昏,你都像個夢遊病患者?」

  她呆了,楞了,傻了。她的神智,有好一會兒,就遊移在那古老而遙遠的世界裡,抓不回來。而那根看不見的細線,猛然從她心臟上抽過去,她在一陣尖銳的痛楚中,忽然覺得頭暈目眩而額汗涔涔了。也就是在這陣抽搐裡,她醒了,從那個虛無的境界裡回復了過來。睜大了眼睛,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眼前的人,不敢眨眼睛,生怕眼睛一眨,幻象消滅,一切又將歸於虛無。「孟樵,」她喃喃的念著。「你怎麼會在這裡?我以為──你──你──」她語音模糊而精神恍惚。「你在什麼外太空的星球裡。」

  「我回來快一個月了。」他說,盯著她。「我跟蹤了你一個月,研究了你一個月,和我自己掙扎了一個月,我不知道是該放過你還是不放過你!現在,我決定了。」他凝視她,語氣低沉而帶著命令性:「坐到我車上來!」

  她一凜,醒了,真的醒了。

  「孟樵?」她說,淒苦而蒼涼的。「你要幹什麼?」

  「坐到我車上來!」他的語氣更加低沉而固執。「許多話想和你談,請你上來!」她瞪著他,又迷糊了,又進入了那個虛無的世界。這是來自外太空的呼喚,你無法去抵制一個外太空的力量。那力量太強了,那不是「人」的力量可以反抗的。她上了車,完全順從的,像是被催眠了一般。

  「抱牢我的腰!」孟樵說:「我不想摔了你!」

  她抱住了他的腰,牢牢的抱住。那男性的、粗獷的身子緊貼著她,她不自覺的,完全不由自主的把面頰依偎在那寬闊的背脊上。車子衝了出去,那震動的力量使她一跳,而內心深處,那朦朧的意識中,就忽然掠過了一陣近乎瘋狂的喜悅。孟樵,孟樵,孟樵,難道這竟是孟樵!她更緊的攬住他,那瘋狂的喜悅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卻是一種椎心的痛楚。孟樵,孟樵,孟樵,難道這竟是孟樵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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