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我是一片雲 | 上頁 下頁
三五


  「別哭!」他吻去她睫毛上的淚痕,啞聲說:「我永遠不會去追問你有關孟樵這一段,我相信,這已經是件過去式了。我只要告訴你,我明白你為什麼會生病,為什麼會痛苦,為什麼會流淚,為什麼變得這麼脆弱和憂鬱──宛露!我要治好你!但是,答應我一件事!」

  她用詢問的眼光望著他。

  「多想想我,少想想孟樵!」

  「哦!友嵐!」她喊著,淚珠終於奪眶而出。她的手臂圍了過來,圈住了他的脖子,把他的頭拉向了自己,她主動的獻上了她的嘴唇。他熱烈的、深情的、輾轉的吻了她,抬起頭來的時候,他的眼眶濕潤。

  「嗨!」他故作歡快的,用手指頭輕觸著她的鼻梁。「從此,開心起來好嗎?為了我!如果你知道,只要你一皺眉,我會多麼心痛,你就不忍心這麼愁眉苦臉了。」

  宛露笑了,雖然淚珠仍然在眼眶裡閃爍,這笑卻是發自內心深處的。重新挽緊了友嵐的脖子,她在他耳邊低低的、感激的說:「友嵐,你放心,我會做個好妻子!我會盡我的全心來做你的好妻子,友嵐,我永不負你!」

  友嵐的嘴唇從她面頰上輕輕滑過去,再度落在她的唇上,他的手臂溫柔而細膩的擁抱著她。好一會兒,他們就這樣彼此擁抱著,彼此聽著彼此的心跳,彼此聽著階前的雨聲,彼此聽著芭蕉的蕭蕭瑟瑟。直到樓下的門鈴聲,驚動了他們,友嵐放開了她,想站起身子,但是,宛露緊握住他的手,輕聲說:「別走!」

  「我不走!」他坐在她的床沿上,靜靜的凝視著她。

  樓下,似乎有一陣騷動,接著,兆培那粗魯而不太友善的聲音,就隱約的傳了過來:「她病了!她不能見客!都是你害她的,你還不能離她遠一點嗎?」宛露的心臟怦然一跳,握在友嵐手中的那隻手就不自禁的微微痙攣了一下,友嵐和她交換了一個注視,兩人心中似乎都有些明白。友嵐低問:「要我打發掉他嗎?」宛露遲疑著,而樓下的聲音騷動得更厲害了,中間夾雜著一個似曾相識的、女性的哭泣聲。於是,宛露那繃緊的神經,就立即鬆懈了許多,而另一種難言的、矛盾的、愴惻之情,就湧進了心懷。來的人不是孟樵,而是那個「許伯母」!她側耳傾聽,一面用徵詢的眼光望著友嵐,友嵐深思的凝視著她,微微的搖了搖頭。「你還在發燒,你能不激動嗎?」

  她沉思片刻,段太太已經上樓來了,敲了敲門,段太太的頭伸進門來:「宛露,許伯母堅持要見你,你的意思呢?」

  宛露凝視著段太太,她發現母親的眼角,溢著淚痕,而那眉峰,也是緊蹙著的。忽然間,她覺得自己必須面對這問題,解決這問題了。忽然間,她了解這並不僅僅是長輩間的爭執,也是她不能逃避的切身問題。她想起那夜,她跪在段太太和段立森面前所說的話:「你們是我唯一的父母,再也沒有別人!」

  是嗎?為什麼這位「許伯母」仍然牽動她心中的某根神經,使她隱隱作痛?她咬了咬牙,從床上坐起身子,靠在枕頭和床背上,她下決心的說:「媽,你讓她進來,我要見她!」

  段太太略一遲疑,就轉身去了。一會兒,段太太已陪著那位「許伯母」走進門來,許伯母一看到半倚半躺在床上的宛露,就像發瘋般撲了過來,不由分說的,她就抱住了宛露的身子,哭泣著叫:「宛露,你怎麼了?你為什麼生病?我給你請醫生,我有錢了,我可以讓你住最好的房子──」

  宛露輕輕推開了「許伯母」,微皺著眉說:「許伯母,你不要拉拉扯扯。友嵐,麻煩你搬張椅子給許伯母,我要和她談談。」友嵐搬了張椅子放在床前,許伯母怯怯的看了宛露一眼,似乎有些怕她,悄悄的拭去了眼角的淚,她很溫順的,很無助的在椅子上坐了下來。帶著一股被動的、哀切的神情,她瞅著宛露發怔。段太太看了她們一眼,就輕嘆一聲,很知趣的說:「友嵐,我們到樓下去坐坐,讓她們談談吧!」

  「不!媽媽!」宛露清脆的叫。「你不要走開,友嵐,你也別走開!媽,爸爸呢?」

  「在樓下和你哥哥下圍棋。」

  「我要爸爸和哥哥一起來,我們今天把話都談清楚!」宛露堅定的說:「友嵐!你去請爸爸和哥哥上來!」

  「宛露,」段太太狐疑的說:「你要做什麼?你很清醒嗎?你沒發燒嗎?」

  「我很好,媽。」宛露說:「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,也知道這是必須做的。」友嵐下樓去了。宛露開始打量這位「許伯母」,這還是她第一次用心的、仔細的注視自己這位生身母親。後者的臉上淚痕未乾,脂粉都被淚水弄模糊了,可是,那對秀麗的眼睛,那挺直的鼻梁,和她那雖已發胖,卻仍看得出昔日輪廓的臉龐,都向宛露提示了一件事實。年輕時代的她一定不難看,而且,自己的長相和她依稀相似。她不會很老,推斷年齡,也不過四十歲,但她額前眼角,已布滿皺紋,連那濃厚的脂粉,都無法遮蓋了。風塵味和風霜味,都明顯的寫在她的臉上。連她那身緊繃在身上的、紅絲絨的洋裝,都有股不倫不類的味道。

  宛露細細的望著她,模糊的衡量著自己與她之間的距離。她想起友嵐的比喻,瑟爾緋絲!瑟爾緋絲並沒有錯呵,只怪她的命運是瑟爾緋絲!一時間,她對這位「母親」生出一種強烈的、同情的、溫柔的情緒。

  段立森和兆培進來了,友嵐跟在後面。兆培一進門,臉色就很難看,對著那位「許伯母」,他毫不留情的說:「我們本來有個很幸福的家庭,你已經把它完全破壞了!難道你還不能放掉宛露嗎?你該知道,你根本沒有資格來騷擾我們的家庭!」

  「哥哥!」宛露蹙著眉叫:「你少說幾句吧!」

  兆培不語了,在書桌前的椅子上一坐,他瞪著眼睛生悶氣。段立森走了過來,他看來仍然是心平氣和的,只是眉梢眼底,帶著抹難以察覺的隱憂。

  「宛露,」他溫和的問:「你是不是改變心意了?」

  「沒有,爸爸。」宛露清晰的說,望著面前的「許伯母」。「我只覺得,事情發生以後,我們從沒有三方面在一塊兒討論過。今晚,許伯母既然來了,我想把話說說清楚。」她正視著「許伯母」。「許伯母,你見過我的爸爸媽媽,二十一年前,你把我『送』給了他們,他們也按照你的要求,做了這件好事,把我養大了。記得你紙條上所說的話嗎?菩薩會保佑他們,如果這世界上真有菩薩,也實在該保佑我的爸爸媽媽,因為他們盡心盡力的愛了我這麼多年,而且,我相信,他們以後還會繼續的愛我。所以,許伯母,你雖然生了我,你卻永遠只能做我的許伯母,不能做我的母親!菩薩也不能允許,在二十一年以後的今天,你再來把我從爸爸媽媽手中搶走!所以,許伯母,如果你愛我,請讓我平靜,請讓我過以前一樣的日子!」她的聲音非常溫柔:「我會感激你!」

  那「許伯母」從皮包裡取出一條小手帕,開始「父父」的哭起來,一面哭,一面說:「宛露,我愛你呀!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宛露深沉的說:「以前,我總以為愛是一種給予,一種快樂,現在我才知道,愛也是一種負擔,一種痛苦。哦,許伯母,今天我當著我所有親人的面前,告訴你這件事,我同情你,我也愛你,但是,我只能認養育之恩,而不能認生育之恩。」

  「哦,宛露!」許伯母哭著說:「你的意思是,你不願意再見到我嗎?」

  「問題是,見面對我們都沒有意義,徒增我們雙方面的尷尬。」宛露深思的說:「我本來想,我們可以保持來往,但是,現在,我覺得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你,你也不知道該如何對待我──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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