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我是一片雲 | 上頁 下頁
二五


  「伯母!」宛露又開始不能平靜了,她打斷了孟太太。「您怎麼知道我有什麼脂粉堆中打滾的男朋友呢?」

  「難道你沒有嗎?」孟太太又笑了。「我決不相信樵樵是你唯一的男朋友!你們這一代的女孩子呵!」她嘆口氣。「我還不了解嗎?男朋友少了,等於沒面子!這也不能怪你,是不是?像你長得這麼漂亮,又是很新潮的,很現代的,很灑脫的,天不怕地不怕的,你這種女孩子我見多了。說真的,宛露,我只怕樵樵沒有那麼大的力量,能夠讓你安分下來!」

  「伯母!」她驚喊,眉頭緊緊的蹙了起來。在內心深處,那種被屈侮的感覺,就像潮水般泛濫開了。她竭力想壓抑自己,這是孟樵的母親,可能將來要成為她的婆婆,她不能任性,她不能生氣,她不能魯莽──否則,一切又要破滅。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寒風瑟瑟的森林公園裡,面臨「孟樵」與「道歉」的選擇。她喘了口氣,臉色一陣青一陣白,聲音裡帶著委曲求全的哀切。「請你不要誤會我,伯母,我從沒有不安分過。」

  「你有一對不安分的眼睛,你知道嗎?」

  「我──」她深抽了一口氣,面對著孟太太那充滿挑戰與批判的眼光,聽著她那似譏嘲又似諷刺的語氣,她那倔強與驕傲的本能再也無法被壓制,她衝口而出的說:「我還有一個不安分的鼻子,還有一張不安分的嘴巴!還有渾身十萬八千個不安分的細胞,和數不清的不安分的頭髮!」

  「咳!」孟太太冷笑了。「好一張利牙利嘴!我見你第一面就知道你不是個簡單的女孩子!果然被我料到了!我的兒子健全優秀,我不會允許他走入歧途!你呢?你是個十足的小太妹!你實在不像個大學教授的女兒,你根本缺乏教養,從頭到腳,都是輕浮與妖冶!」

  「你──」宛露氣急的站起身來,整個面孔都像雪一樣白了。她正要說話,孟樵從廚房裡笑嘻嘻的跑出來了,手裡捧著一杯滾燙的熱茶,嘴裡唏哩呼嚕的,不住把那茶杯從左手換到右手,又從右手換到左手,他嚷著說:「茶來了,茶來了!宛露,你的面子好大,媽從來不讓我下廚房,為了你小姐要喝熱茶啊,只好到廚房去燒水,誰知道啊,那水左也不滾,右也不滾,急死我了──」他把茶放在桌子上,一抬眼,他怔住了。宛露的臉色慘白,嘴唇毫無血色,她那美麗而烏黑的眸子,像隻受傷的小豹般閃著陰鬱的光燄,定定的望著母親。他愕然的喊:「宛露,你又怎麼了?」

  掉轉頭來,他困惑的去看母親。孟太太一接觸到兒子的眼光,臉色就不由自主的和緩了下來。對孟樵搖搖頭,勉強的笑了笑。「樵樵!」她安靜的說:「我想,你在枉費工夫!」

  「怎麼?媽?你們又怎麼了?」孟樵焦灼的問。

  「樵樵!」孟太太的聲音悲哀而疲倦。「你一直是個好兒子,你孝順,你也懂事,你就饒了我吧!你媽老了,她實在沒有能力去討你女朋友的歡心!」

  孟樵煩躁而懊惱的轉向了宛露,急促的、責備的說:「宛露!你到底是怎麼了?你難道忘記了你來的目的嗎?你是來道歉的,不是嗎?你怎麼又犯了老毛病──」

  宛露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孟樵,只覺得胸口堵塞,而渾身冰冷,她的手下意識的握緊了拳,握得指甲都陷進了肌肉裡。她想說話,喉嚨裡卻只是乾噎著,一個字也吐不出來。而孟太太已靠進了沙發裡,蜷縮著身子,不勝怯弱,也不勝淒涼的說:「樵樵,你送宛露回家吧!我很抱歉,我想我和宛露之間,沒有緣分!」

  「宛露!」孟樵大急,他走過去,用力的抓住宛露,給了她一陣亂搖。「你說話呀!宛露!你為什麼一而再,再而三的和媽作對!你為什麼?為什麼?為什麼?──」

  宛露注視著孟樵,終於憋出了一句話來:「孟樵!現在不是你來對我說,我們之間完了。是我來對你說,我們之間完了。」她握住了自己的披肩,慢吞吞的轉身離去。孟樵死命的拉住了她,蒼白著臉說:「你把話說清楚了再走!你是什麼意思?」

  她站住了。「你一生只能有一個女人,孟樵,」她幽幽然的說:「那就是你的母親!你只有資格做孝子,沒有資格交女朋友!孟樵,別再抓住我,放我走!再不然,我會說出很難聽的話來──」

  「樵樵!」孟太太說:「如果你捨不得她,你就跟她一起走吧!反正你媽一生是孤獨命,你的幸福比我的幸福更重要,你走吧!我還可以熬過去,我還能養活我自己──」

  「媽!」孟樵大叫,放開了宛露,他撲向他的母親:「你怎麼能說這種話?你以為我是怎樣的人?你以為我有了女朋友就不要母親了嗎?你──」

  宛露看了他們母子一眼,一語不發的,她轉身就衝出那間屋子。到了街上,寒風撲面而來,她才發現自己滿臉都是淚水。招手叫了一輛計程車,她直馳回家。心裡只有一個瘋狂的呼喚之聲:媽媽!媽媽!從沒有一個時刻,她像現在這樣強烈的需要母親!她要滾倒在母親懷裡,她要向母親訴說,她要講盡自己所受的侮辱與委屈,她要問母親一句:在這世界上,什麼是親情?什麼是愛情?什麼是真理?什麼是「是」?什麼是「非」?什麼是母愛?什麼是孝順?──

  車子到了巷子口,她付了錢,跳下車子,直奔向家門。才到門口,她還來不及按門鈴,就聽到門內有一陣說話的聲音,是母親!本能的,她住了手,母親的聲音裡有焦灼,有祈求,她顯然是送客送到門口。為什麼母親的聲音如此淒苦而無奈?她並不想偷聽,但是,那聲音卻毫無保留的鑽進了她的耳鼓:「許太太!求求你別這麼做!宛露生活得又幸福又快樂,你何忍破壞她整個的世界?她無法接受這件事情的,她是我的女兒,我了解她──」

  「段太太!」是那個許伯母,那個神經兮兮的許伯母!她在嘶聲的叫喚著:「你別糊塗掉,她是我的女兒呀!我親生的女兒呀!」

  「可是,我已經養育了她二十多年!早知你今天要收回,你當初為什麼要遺棄她?」

  「我有什麼辦法?那時候我只是個小舞女,我養活不了她呀!她那沒良心的爸爸又一走了之,我沒辦法呀!可是,我現在有錢了,我嫁了個闊老公,我可以給她很舒服的生活,給她房子,給她珠寶──」宛露的腦子裡一陣轟然亂響,身子就不知不覺的倒在那門鈴上,門鈴急促的響了起來,門開了。門裡,是滿面驚恐的段太太和段立森,另外,還有那個淚眼婆娑的「許伯母」,門外,卻是面如白紙,身子搖搖欲墜的宛露。

  ▼第九章

  時間不知道到底過去了多久,自從在大門口看到了那個「許伯母」,聽到了母親和她那篇對白以後,她就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無主的遊魂,一片飄蕩無依的雲,她無法集中自己的意識與思想,也無法分析自己的感情和心理,她昏亂了,也麻木了,無法動,也無法說話。

  依稀彷彿,她聽到是兆培把那位「許伯母」趕走了,依稀彷彿,是父親和母親把她攙進了臥室,依稀彷彿,父親在試著對她解釋什麼,依稀彷彿,母親握著她的手在流淚──但是,這些距離她都很遙遠很遙遠,她只是痴痴呆呆的坐在床沿上,痴痴呆呆的瞪視著書桌上的一盞小燈,痴痴呆呆的一任那思緒在漫無邊際的天空飄蕩與遊移。

  「宛露!宛露!」母親搖撼著她,不住口的呼喚著:「你說句話吧!隨便說什麼都好,你說出來吧!你心裡怎麼想,你就說出來吧!」她說不出來,因為,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心裡在怎麼想。只有個朦朧的感覺,自己的世界,已在今天這一個晚上之間,碎成了幾千幾萬片。

  這種感覺,似乎並不僅僅包括自己的身世之謎,還包括了一些其他的東西,其他的痛楚,其他的傷害,其他的絕望──這所有的一切事情,怎會聚集在一個晚上發生?不,不,事實上,這一切一直都在醞釀,一直都在演變,只是,自己像個被蒙著眼睛的瞎子,什麼都看不出來而已!

  「宛露,」段立森背負著手,焦灼的在室內踱著步子,他是教書教慣了的人,說話總像在演講。「我知道這件事對你而言,好像一個晴天霹靂。但是,人生有很多事,都是你預料不到的,假如你不對這世界太苛求,你想想看,宛露,你並沒有損失什麼。爸爸媽媽以前愛你,現在還是愛你,以後一樣愛你,你的出身,沒有關係,你永遠是我們的女兒!你永遠是我段立森的女兒──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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