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我是一片雲 | 上頁 下頁
一一


  「我整天要跑新聞,」他下意識的看看手錶。「中午──哦,中午不行,有個酒會必須參加,下午──下午又不行──」

  「你在搞什麼鬼?」宛露不滿的。「我並不是你的聽眾,你有時間的時候,我可不一定有時間!」

  「晚上!」他急急的說:「我到報社交完稿子就沒事了!晚上八點,我在雅敘等你!不見不散!」

  「晚上八點嗎?」宛露似乎在思索,在猶豫。同時,孟樵聽到電話筒邊,那位「哥哥」在魯莽的大吼:「宛露!你少開玩笑!晚上我們是約好了去華國的,你別拿人家顧友嵐──」電話筒被蒙住了,他聽不到下面的聲音,一時間,孟樵焦躁了起來,那股迫切的感覺就更緊更緊的捉住他了,他打床上坐起身子,握緊了聽筒,在這一瞬間,他覺得自己今晚如果見不到她,就會死掉似的。他無法遏止這種瘋狂般的衝動,就對聽筒裡叫了起來:「宛露!我告訴你,今晚我一定要見你,有話和你談!別找理由拒絕──」

  「孟樵!」她打斷了他。「不是我找理由,你約的時間不巧,我今晚真的有事──」真的有事!去華國!沒有舞伴不可能去華國!那莫名其妙的妒意已把他整個控制了。他喊了起來:「晚上八點鐘我在雅敘等你!你來也罷,你不來也罷!反正我整個晚上不離開雅敘!」

  說完,他不再等答案,就砰然一聲掛斷了電話。跳起身子,他換著衣服,嘴裡嘰哩咕嚕的詛咒。詛咒那橫加干擾的「哥哥」,詛咒那莫名其妙的「舞伴」,詛咒那聲光都是第一流的「華國」!剛換好衣服,他猛一抬頭,發現母親不知何時已推開了房門,含笑的站在房門口,安安靜靜的望著他。母親那對銳利而解事的眸子,正帶著種洞燭一切的神情,一直注視到他內心深處去。「怎麼?樵樵,一清早就發脾氣!」

  樵樵!孟太太永遠改不掉他自幼就被喊慣了的稱呼。他皺皺眉頭,心裡的煩躁和不安還沒有平息。孟太太走了進來,把手溫和的壓在他那結實而有力的胳膊上,母親的手指纖柔修長,是一雙很好的、標準的彈鋼琴的手,就靠這雙手,母親獨立撐持了這麼多年,撫養他長大成人。親恩如山重,母愛似海深!他迎視著孟太太的眼光,心裡的焦躁不由自主就平息了好多。「我告訴你,樵樵,」孟太太說:「對女孩子,不要操之過急,欲擒故縱這句話,聽到過嗎?」

  「哦!」孟樵訝異的看著母親。「媽,你怎麼知道有個女孩子?」孟太太含蓄的笑了。笑容裡卻隱藏不了一份淡淡的淒涼和哀愁。「你父親去世的時候,你才只有三歲,這麼些年來,我們母子二人,相依為命。從小,你有什麼事瞞得住我?自從三個月以前,你說你撞著了個冒失鬼開始,你就變了一個人了。」她含笑凝視他。「那冒失鬼很可愛,是不是?」

  他在母親的注視下無法遁形。

  「哦,媽!」他嘆息的說:「她快把我弄瘋了。」

  「這麼快嗎?」孟太太驚愕的。「你們這一代年輕人真奇怪,談戀愛也像駕噴射機似的。」

  「戀愛嗎?你錯了!」孟樵懊惱的說,往外屋衝去。「如果是戀愛就好了!她像一條滑溜的鱔魚,無論你怎麼抓她,她都溜得出去。老實說,我和她之間,還什麼都談不上呢!」

  他走到外屋,發現早餐已整齊的擺在桌上,本來,這個電話已經把他弄得神魂不定,他根本沒有胃口吃早餐,可是,看著那熱騰騰的清粥,那自己最愛吃的榨菜炒肉絲,那油炸花生和皮蛋拌豆腐──他就不能不坐到桌邊去。母親要教中學,又收了學生補習鋼琴,這麼忙碌之下,仍然細心為他弄早餐,他怎麼能忍心不吃?他知道,自己平常不在家吃飯的時候,母親常常只吃幾片烤麵包就算了。自從他跑新聞以來,在家吃飯的時間是越來越少了,看著那一桌子的小菜,他忽然品會出母親的寂寞。坐了下去,他拿起筷子。

  「告訴我,」孟太太在他對面坐了下來。「那女孩叫什麼名字?」

  「段宛露。」

  「她家裡做什麼的?」

  「她爸爸是x大的教授,教中國文學。」

  「聽起來不壞嘛!」孟太太微笑的望著他。「她自己呢?還在念書嗎?」

  「畢業了,世界新專畢業的,學編輯採訪,和我倒是同行。下月初就要去一家雜誌社當記者。」

  「唔,」孟太太點點頭,深思的。「她一定很漂亮,很活躍,很會說話。」

  「你怎麼知道?」孟樵詫異的。

  「別管我怎麼知道,我說得對不對呢?」孟太太問。

  「很對。」他由衷的佩服母親的判斷力。

  「這樣的女孩子是難纏的!」孟太太輕嘆了一聲。「樵樵,她會給你苦頭吃的!可是,天下沒有不苦的愛情,你去追尋吧!但是,樵樵,聽我一句忠言──」

  「媽?什麼忠言?」他抬起頭來。「學聰明一點。」孟太太語重而心長。「對感情的事別太認真,要知道,自古以來,只有多情的人,才容易有遺恨。」

  「媽!」孟樵一驚。「你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?」

  「對不起!」孟太太驚覺的。「我並不是要說不吉利的話,我只是──想起你父親。」她慘然的、勉強的笑了笑。「去吧!我知道你要趕到機場去採訪!」

  孟樵凝視了母親好一會兒,推開飯碗,他站起身來,走到孟太太身邊,他用胳膊摟住母親那瘦小的肩,給了她緊緊的一抱,就一語不發的轉過身子,走出了大門。走了好遠,他回過頭來,看到母親依然站在門口,目送著他。母親那小小的身影,是瘦弱的,孤獨的,寂寞的。

  晚上八點鐘,孟樵準時到了雅敘。

  在固定的位子上坐了下來,他四面張望,沒有宛露的影子,叫了一杯咖啡,他深深的靠在那高背的沙發椅中,不安的等待著。晚上的雅敘是熱鬧的,一對對的情侶,還有一些學生,一些談生意的人,散坐在各處。那電子琴也不再孤獨,一個穿著長禮服的女孩子,正坐在那兒彈奏著「鄉村路引我回家」。有個三人的小合唱團,彈著吉他,隨著那琴聲在抑揚頓挫的唱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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