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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八、生死一線的體驗(1)


  那年,小弟和麒麟雙雙考上了留美考試。在那個時代,出國讀書是一股狂瀾,幾乎人人都想出國,不論生活多麼貧困,仍然千方百計的要出去留學。許多父母,傾家蕩產的為兒女籌措學費,送子女去讀書。似乎只要能達到出國的目的,就是一種成功。事實上,國外的生存競爭非常強烈,出國的年輕人並不見得都學有所成。可是,在這股「出國熱」的狂瀾下,大部份的年輕人全卷了進去。

  我的兩個弟弟也不例外,他們念英文,考留美,申請學校,等到他們都拿到美國大學的入學許可之後,才來考慮經濟問題。我身為長姐,見他們這樣熱中,就開始幫他們籌備旅費和學費。一九六六年,我先送走了麒麟,第二年,我又送走了小弟。

  一連送走了兩個弟弟,我頗有離愁。在生活上,難免又拮据起來。寫啊寫啊,寫作不僅僅是興趣,也是我唯一能仰賴的賺錢方式。這時候,我的寫作已很受歡迎,許多報章雜誌,紛紛前來邀稿,並出高稿酬,來爭取我的稿子。而我,感激鑫濤當日的「慧眼識英雄」,更感激他給予我的鼓舞和支持力量,我始終不願離開《皇冠》,我的書,一直由皇冠出版。大部份的小說,也都發表在皇冠上。那一年中,皇冠的銷售量節節上升,由幾千份躍升到幾萬份,鑫濤常對我說:「皇冠有了你,才開始起飛了!」

  其實,這話對我太恭維了。皇冠會一日比一日好,原因很多很多:印刷的改良,品質的提升,作家陣容的堅強,以至於編排的考究,都在其中。一本成功的雜誌必須有許多成功的要件。可是,我成為皇冠的基本作者,卻是事實,我和鑫濤,像伯樂和千里馬,彼此的配合,已密不可分。

  這種密不可分的合作關係,使我和鑫濤不可避免的要常常接觸,接觸越多,也相知日深。但是,我雖然帶著叛逆的性格,基本上,我仍然有牢不可破的傳統道德觀,因為他有妻子兒女,我竭力和他保持距離,不肯讓自己成為一個幸福家庭的破壞者。鑫濤深知我心,也儘量壓抑他自己。這種壓抑,像火山爆發前的隱隱震動,雙方都深感危機重重。卻不知如何去解救這個危機。

  就在這時候,父母親從新加坡返回臺灣,因為師大已收回了父親的宿舍,我就把父母接來和我同住。再次和父母生活在一起,我滿心喜悅。我一直不是一個能讓父母引以為榮的孩子,此時的心態,非常複雜,真希望能博得父母的歡心。

  我把我家隔壁的房子買下,和我的房子打通,拼成一戶。這樣,父親有他的大書房,可以寫他的「中華通史」。母親也有她的大書桌,可以從事她熱愛的繪畫。我覺得什麼都美滿了,父母,我,小妹和小慶,組成一個三代同堂的家庭。麒麟雖出國,他的妻子小霞已生一子,取名小麟,也常常來和我們同住。我的「小家庭」一下子就變大了。這個「家」還有一個作用,可以把鑫濤逼得遠遠的!因為,我父母代表了傳統道德中最正直的典範,在這股「正氣」下,我和鑫濤那即將出軌的感情,必須回到軌道上來,我不能讓父母再度輕視我!

  一切都很好,父母又成為我無形的約束,有形的監督。我發誓要做好女兒和好母親,和鑫濤之間的一切感情,都變成「只能意會,不能言傳」了。

  這樣也好,不是嗎?如果一切能維持下去,我和鑫濤的感情很可能就此停頓。但是,我似乎命中沒有平穩的日子,似乎命中和父母犯沖,只要住在一起,總會雙方痛苦。就在我覺得一切都安排得很好的時候,一件「意外」突然發生了,這一發生就驚天動地。

  我前面已經寫過,我的小說已成為電影界爭取的對象,幾乎每部小說都搬上了銀幕。這搬上銀幕的小說中,也包括了《窗外》在內。

  我並沒有忘記《窗外》出版時,父母的震怒。但是,我以為事隔三年,父母和我之間已經溝通了。能把《窗外》看成我的一部著作,也能因《窗外》搬上銀幕而代我高興。錯了!我的想法大錯特錯!我對父母的瞭解完全不夠!《窗外》電影推出放映後的第三天,母親和父親就悄悄的去看了,我永遠忘不了母親看完電影回來的樣子,她瞪著我看,兩眼利如寒冰,直刺進我內心深處去。世界上再也沒有那樣的眼光,冷而銳利,是寒冰,也是利刃。她瞪了我不知多久,遽然發出一聲狂叫:「為什麼我會有你這樣的女兒?你寫了書罵父母不夠,還要拍成電影來罵父母!你這麼有本事,為什麼不把我殺了!」

  我「噗通」一聲,當場跪下,抓住母親的旗袍下擺,有口難言,淚如雨下。母親啊母親,我一生中,想盡辦法要博得你們歡心,總是功虧一簣,驚慌失措中,我求救的去看父親。誰知,父親的眼光同樣冷峻,他盯著我,冷冷的說了一句:「你永遠會為這件事後悔的!」

  我渾身顫慄,在顫慄的同時,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悲憤和自憐。我撫心自問,寫《窗外》,我不悔,讓父母如此難過,我不解。我無法去「後悔」我不解的事。我不悔,我告訴自己我一定不悔。但是,看到母親生氣得哭了,我就心都碎了!碎得連意識都沒有了。我跪在那兒,一聲又一聲的重複著喊:「我錯了!我錯了!我錯了!我錯了……」

  我不知道喊了幾百句我錯了,母親卻充耳不聞,推開我,她把自己關進門內,再也不肯理我。父親對我摔了摔袖子,也跟著母親進房去了。

  這一幕,因為鑫濤在場,完全看入眼內,這樣強烈的場面,把他驚呆了。當我茫茫然,昏昏然,依舊跪在那兒掩面痛哭的時候,他才走過來攙扶我,我站起身來看著他,他一句話都沒有說,卻滿眼光的憐惜和心痛,我和他的眼光一接觸,我就崩潰的倒進他懷裡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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