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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七、慶筠(2)


  自從和老師分手,我就認為自己這一生,再也不會戀愛了,不止不會戀愛,而且沒有能力戀愛了。那次初戀,帶來的創傷如此深刻,我仍然時時陷在往日的傷痛裡。午夜夢回,老師的影子揮之不去。這樣的我,怎麼能和慶筠談戀愛呢?這對他是不公平的。於是,我有意拉遠兩人的距離,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,我越退,他越進,我想淡化,他卻狂熱。

  在這種情況中,我的情緒真矛盾極了。說實話,慶筠填補了我內心的空虛,帶給我好多的溫暖。讓我在孤獨和無助中,有了扶持。我對他確實心存感激。再加上,我那麼自卑,依然覺得自己一無是處。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的我,居然能讓他心動,他的「心動」就「感動」了我。我一直是個非常容易感動的人。

  有一天,我生病了。我的身體並不很壞,可是,自幼就過著顛沛流離的苦日子,難免抵抗力弱。幾乎每年的冬天,我都逃不過要感冒一次。我的感冒,總是來勢洶洶。那天,我臥病在床,因為發燒,有些昏昏沉沉。我說過,我的臥室就是餐廳,在廚房的隔壁。廚房中正在生煤球,煤氣滿溢在我的房間裡。我躺在床上,咳得厲害。咳著咳著,我忽然發現慶筠正忙得不可開交,他給那扇通廚房的門,加了一條彈簧,讓它能自動合上。他發現這樣仍不足以阻擋煤氣,就拿著膠紙,把門縫密密的貼起來。我看著他做這件事,覺得他好傻,那扇門一天要開開關關幾十次,貼膠紙有什麼用?但,一轉頭,我淚珠滾下。在這小屋裡已住了快十年,第一次有人想幫我阻擋煤氣!

  慶筠沒有父母,沒有家,他很窮。窮得只有一件西裝上衣,兩條西裝褲。兩條褲子是必需品,要換著穿,一件西裝上衣也是必需品,永遠不肯脫。後來,我才發現,他的兩條褲子,屁股後面都磨破了,破得不忍卒睹。他就穿上西裝上衣,用來遮住屁股。所以,不管天氣多麼熱,他就無法脫掉西裝上衣。他除了以上的衣服外,還有一件毛衣,毛衣的線頭都已經滑落,整件毛衣,稀稀落落,像山羊鬍子般垂著鬍鬚。那不是一件毛衣,簡直像個破魚網。他卻珍惜這件毛衣珍惜得不得了,他說:「這是我母親親手給我打的,穿著它,我就暖了!」

  我真不知道穿著它,怎麼會暖?但是,他這種小地方,實在讓我心酸酸,充滿了憐惜。這件毛衣的邊際效用,還不止於保暖,每到夏天,他居然有本領把這件毛衣送進當鋪,他對當鋪老闆說:「你放心,這是我母親親手打的毛衣,對我而言,是件無價之寶,我絕不可能讓它死當的!所以,你放心的當給我,我一定會來贖!」

  那當鋪老闆,也真的會當給他。過了一陣子,他拿到稿費,就飛奔去贖毛衣,從來沒讓那件毛衣死當。一年裡面,這件毛衣在當鋪裡出出入入,總有好幾次。後來,當鋪老闆對他也熟了,只要他拎著這件破毛衣來,就當給他兩百元。在我和他交朋友這段期間,他難免要多用一點錢,這件毛衣就經常躺在當鋪裡。

  他雖然這麼窮,卻窮得滿不在乎。他對物質的需求已接近於零,只是滿腦子想寫作。他這種傻勁,和他這份窮苦,都讓我心中惻然。

  然後,他退役了。退役之後,他原準備找間能擋風遮雨的小屋,去埋頭從事寫作。可是,小屋也要錢,沒有人會給你白住的小屋。他迫不得已去找工作,在同學幫助下,找到一個教書的工作。那學校在臺北近郊,新店附近,一個名叫「七張」的地方。在那時候,算是相當荒僻的地點。學校是私立教會學校,待遇不高,所喜的是,工作時間也不長,每天只要教兩節英文,有大部分的時間都屬於自己。學校本來不供宿舍,看他實在沒地方住,就把校園中一間堆雜物的小破房間清理出來給他住。

  我第一次跟他去看他的小屋,真的嚇了一跳。那小屋單薄極了,是由幾片木板搭蓋而成,由於年久失修,門窗都早已破損。風一吹過,窗也動,門也動,連木板牆都會動。窗子外面,是學校最荒僻的一個死角,到處都是荒煙蔓草,看起來十分蒼涼。小屋裡,有一張木板床、有一張小書桌和一把竹椅。除此之外,什麼都沒有。我看得好不淒慘,他卻笑嘻嘻的說:「夠了!能寫作就好了!有桌子有椅子,夠了!有筆有稿紙,夠了!有我的頭腦和我的決心,夠了!」

  他在那兒左一聲「夠了」,右一聲「夠了」,我看來看去,實在是左也不夠,右也不夠。心想,這小屋已破落得無從改善,最起碼幫他把小屋的氣氛改一改吧!於是,第二次,我帶了一盞有紗罩的小檯燈,又剪了一匹有小花朵的印花布去他那兒,我要幫他縫製一面窗簾。

  那天,他坐在小檯燈下寫作,我坐在床上縫窗簾,房間裡靜悄悄。他寫著寫著,回頭看看我。我專心的縫窗簾,他又掉頭去寫作。再寫著寫著,他又回頭看著我。這次他看了好久好久,看得我停下了針線。我們互視了好一會兒,他終於丟下了筆和稿紙,走到我身邊坐下來,握住了我的手,誠摯的說:「我們結婚吧!與其分在兩處,各人孤獨的寫作,不如聚在一起,結伴寫作!你說呢?」

  我怔怔的呆住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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