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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六、初試寫作


  那年七月,我考大學再度落榜。

  生命已經夠暗淡了,在這樣暗淡的歲月中,依然逃不掉落榜的命運!

  我盡量撫平自己的情緒,接受了這個無可奈何的事實。自從二十歲生日過後,我變得有些麻木了。好像「失敗」是我命中注定的遭遇,怎樣都逃不掉的。我沒有像上次那樣痛不欲生,也沒有把自己像蝸牛般縮到殼裡去。我照常過日子。但是,每夜每夜,我注視著屋頂發呆,在許許多多無眠的夜裡,思索著我的未來。如果人生是一條無法逃避的漫漫長路,我今後的腳步,應該往那一個方向走?父母為我鋪的路,我顯然是走不下去,自己選擇的戀愛,已變成心版上最深的創痕。而今而後,我當何去何從?

  就在我開始認真的、考慮我的「未來」時,母親已打起精神(我二度落榜,她受的打擊比我還重。)鼓勵我明年去「三度重考」!母親這種越戰越勇的精神實在讓我又驚又佩。可是,在驚佩之餘,我不禁顫慄。我眼前立刻浮起了一幅畫面:就是白髮蒼蒼的老母,攙著也已白髮蒼蒼的我,兩人站在「大學聯考」報名處的門前,老母還在對我苦口婆心的鼓勵著:

  「鳳凰,你還年輕,考了五十年,考不上又有什麼關係?你還有第五十一次!」

  這畫面嚇住了我。不!我心中強烈的吶喊著:我再也不考大學,我再也不碰那些教科書,我再也不讓這「考大學」的悲劇在我身上重演!兩次的失敗已經夠了,我再也不要去面對第三次的失敗!

  當我把我的想法說出來以後,母親太失望了。她憂愁的看著我說:

  「那麼,你以後要做什麼呢?一張高中畢業的文憑,在現在這個社會上,一點用處都沒有!」

  「我要去寫作。」我說:「我已經浪費了很多生命去考大學,現在,我可以專心去寫作了!」

  母親注視我,更加憂愁了。

  「寫作,比考大學還難呢!你或者可以把寫作投稿當成一種娛樂,如果你要把它當成事業,那條路未免太艱苦了!你看,每年有數以萬計的中學生進入大學,每十年,都出不了一個作家!」

  「讓我去試試看吧!」我無奈的說:「總之,這是我自己的人生呀!」

  母親不再表示意見,卻深深嘆了口氣。她整理起那些大學聯考的教科書,一本也不丟掉。小弟已經高三,明年還要用。或者……我也還會用吧!我恐懼的想著,覺得母親有股強大的、難以抗拒的意志力。她所有的期望,都會達到吧!說不定,我明年又會乖乖的捧著書本,去死K那些我永遠弄不懂的X加Y吧!這想法讓我不寒而慄。讓我趕快奔出家門,去買稿紙,買墨水,買合用的鋼筆。再趕緊奔回家,在我那張小小的書桌上,立刻攤開了我的稿紙,我要寫作!

  我開始寫作了。

  我相信我對寫作,是有狂熱、有毅力、有決心,也有一點點才氣的。但是,我最初的寫作生涯並不順利。

  我們家的日式小屋,已經略加改善,這些年來,陸續把紙門換成了木板門,把榻榻米換成了地板。我們從打地鋪也升格成睡床了。我和小妹睡一張床,合住一間房間,這間房也同時是我們家的餐廳,還是到廚房去的必經之路。我們家始終沒有浴室,廚房就是浴室,買了一個大鋁盆作為澡盆,每晚全家輪流進廚房洗澡。所以,我的房間經常熱鬧極了,早上,大家搶進廚房去洗臉漱口,晚上,大家搶進廚房去洗澡。一日三餐,母親跑出跑進,煎煮炒炸,極其辛苦,飯開上桌,大家再湧進餐廳吃飯。吃完飯,我就忙著收拾善後,洗碗洗廚房。

  小妹是家裡的才女,用功得不得了。我和她共用一間房,我的「寫作」只是我任性的遊戲,自然不能妨礙小妹的正經功課,所以,當她書聲朗朗時,我只有停筆,當她要用房內那唯一的書桌時,我就收拾稿紙打游擊。二十個榻榻米的房間實在太小,走來走去,竟找不到一個可以安心思想及動筆的地方。

  父親是一家之主。母親的權威雖然很大,對父親仍然忍讓三分。父親這時的事業如日中天,他教了一輩子書,又是演講中華歷史的專家,因此,養成了他一個習慣,他不會「談話」,只會「演講」。在家裡,他不論是對客人或是對家人,他一講話就「聲如洪鐘,滔滔不絕」,我們家的木板門無法隔音,所以,每當父親「演講」時,我又必須停筆。

  麒麟和小弟的年齡只差兩歲,這時正值青春期。兩個人年齡雖相仿,意見卻永遠不同。兩個人的個性都很強,都有著叛逆性。當他們彼此表達意見,或發揮他們的「叛逆」性時,聲音真是大得不得了,有時動口,有時動手。動口時還好,動手時家中會桌椅齊飛。小小的日式房子,在他們生龍活虎的表演時,我捧著我的稿紙,往往連逃難的地方都沒有。

  在這種環境下要寫作,僅僅靠熱情、毅力、決心和才氣都不夠,必須還要靠運氣和奇蹟。我的運氣未來,奇蹟也找不到。寫啊寫啊,寫得非常辛苦,勉強寫了幾篇短篇小說,寄出去就被退了回來。每當厚厚的一疊退稿出現在信箱裡時,我真沮喪極了。母親眼看我辛辛苦苦的寫,又花郵費去寄,每天翻報紙看有沒有發表,最後卻在信箱裡收回原稿。這樣循環不停的兜了好多次圈子,母親按捺不住,表示意見了:

  「我看,你還是規規矩矩去考大學吧!」

  我心中顫慄。不,不能考大學,考大學是所有惡夢中最大的一個惡夢。我堅持的寫,繼續的寫,堅持的寄,繼續的寄。我把甲地退回來的稿子再寄往乙地,乙地退回來再寄往丙地。英國作家傑克倫敦把這種投稿方式稱為「稿子的旅行」。我也讓我的稿子去旅行,只是,它們往往「周遊列國」之後,仍然「回家」。我面對這些已無處可旅行的稿件,真難過到了極點。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天份,能不能走這一條路?

  在我初嘗寫作滋味的這段時間裡,父母也積極的幫我物色了好幾個他們認為「門當戶對」、「年輕有為」的男朋友。母親實在太聰明,她在我的眉間眼底,已經看出我對老師絕未忘情。這對她永遠是個威脅。現在,我和老師雖然已斷了音訊,萬一有一天,兩人又連繫上了,那就太危險了。很可能,她在我身上用的工夫會功虧一簣!

  所以,那一陣子,我們家中的年輕人來來往往,不是師大的學生就是台大的學生,個個都是青年才俊,家學淵源。這些年輕人又常常把他們的朋友帶來玩。有一些,純粹是想「看看那個差點和男老師私奔的女孩」。我在父母的「善意」下,只好和這些年輕人應酬,這種應酬,也成為我生活中的苦事。因為,我心底常常燃燒著一股無名之火,這無名之火使我看任何人都不滿意。我無法和他們感光,無法和他們來電,我心中的底層,仍輾轉呼喚著老師的名字。但,老師已像斷線的風箏,無處可尋!

  這種生活,我過得好累!

  父母的愛,年輕男孩的「包圍」,(他們並不愛我,只是對我好奇。我的戀愛史,已經鬧得人盡皆知。)辛苦的寫作,茫然的前途,考大學的威脅……在在都造成我精神上的負擔,何況,我心中仍然綿綿裊裊,浮漾著初戀的悲愁。一卻都好無望!尤其,家裡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「正經」工作,教書的教書,唸書的唸書,持家的持家。只有我,整天塗塗寫寫,晃來晃去,和男孩子交際應酬……什麼「正經」事都不做,像父母「養」著的一個「廢物」!

  生活在很多的愛裡,卻感到無邊的孤獨。選擇了寫作,卻進行得如此不順利。二十歲,已到成年,卻仍然沒有工作,不肯讀書,用錢要向父母伸手……我的自卑感又開始發作。四顧茫然,真想擺脫這種生活!真希望有一個轉機,讓我能自由自在的透口氣!真不願日以繼日,夜以繼夜,就這樣一天天耗下去。

  就在我這種「急於求變」的情緒中,像命中注定般,「慶筠」及時出現在我的生命裡。(慶筠並不是他的真名,我想,在我這本書中,出於對他隱私權的尊重,我還是不用真名比較好。)

  慶筠,他改寫了我以後的生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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