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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一、少年「嘗盡」愁滋味(1)


  我的少年時期,是我回憶中,最不願意去面對的一段日子。每次提起這段歲月,我都有「欲說還休,欲說還休」的感慨。現在,為了讓這本書中有個「真實」的我,我試著來回憶那個時期的我!

  那個時期的我,真是非常憂鬱而不快樂的。

  生活是安定了,流浪的日子已成過去。(我在那棟日式小屋中,一直住到我出嫁。)但是,我的情緒,卻一日比一日灰暗,一日比一日悲哀。當我安定下來,我才真正體會出生命裡要面對的「優勝劣敗」。原來,這場「物競天擇」的「生存競爭」,是如此無情和冷酷!我的心,像是掉進一口不見底的深井,在那兒不停止的墜落。最深切的感覺,就是「害怕」和「無助」。

  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呢?

  童年的我,雖然生長在顛沛流離中,雖然見過大風大浪,受過許多苦楚,但,我仍然能在苦中作樂,仍然能給自己編織一些夢想。儘管我顯得早熟,有孤獨的傾向,我還是能在我的孤獨中去自得其樂。可是,我的少女時期,就完全不一樣了。

  一切是漸漸演變的。

  進了中學,我才發現我的功課一塌糊塗。童年那斷斷續續的教育,到了第一女中,簡直就變成了零。除了國文以外,我什麼都跟不上,最糟的是數學、理化等,每到考試,不是零分,就是二十分。一女中的課業非常嚴,考上一女中的都是好學生。(我不知怎樣會歪打正著的考了進來,對我而言,簡直是禍不是福。)人人都應付裕如,只有我一敗塗地。學校裡的考試又特別多,從小考,到周考,到月考,到期中考,到期末考……簡直是考不完的試。我知道人生像戰場,你必須通過每一種考試。而我呢?就在學校教育這一關,敗下陣來。

  這時,母親已經去臺北建國中學教書。父親是大學教授,母親是中學教員,我的家庭,幾乎就是個「教育家庭」,這種家庭裡,怎麼可能出一個像我這樣不爭氣的孩子呢?父母都困惑極了,他們不相信我是愚笨的,愚笨的孩子不會寫文章投稿。(對了,我唯一的安慰,是常常塗塗抹抹,寫一些短文,寄到報社去,偶爾會登出來,我就能獲得一些菲薄的稿費。)父母歸納出一個結論:我不夠用功,不夠專心,不夠努力。

  我想,父母是對的。我可以很專心的去寫一篇稿,就是無法專心的去研究X+Y是多少?我可以一口氣看完一本小說,就是無法看懂水是由什麼組成,人是什麼碳水化合物?總之,我的功課壞極了,也讓父母失望極了。

  如果我家的孩子,都跟我一樣,那也就罷了。偏偏,小弟在學校中鋒芒畢露。他不用功、淘氣、愛玩……卻有本領把每科學科,都考在八十分以上。麒麟脾氣更壞了,動不動就和同學打架,但是,考起試來,總算能勉強應付。小妹進了幼稚園,像奇跡一樣,她展現了令人難以相信的才華,認字飛快,寫字漂亮,能跳芭蕾,能彈鋼琴……在進小學以前,就被譽為天才,進了小學一年級,她更不得了,無論什麼考試,她不考九十九分,她考一百分。

  父親逐漸把他的愛,轉移到小弟身上去。母親一向強調她不偏心,總是「努力」表現她的「一視同仁」。但是,人生就那麼現實。當你有四個孩子,你絕不會去愛那個懦弱無能的,你一定會去愛那個光芒四射的!一天又一天過去,母親越來越愛小妹,父親越來越愛小弟。而且,他們也不再費力掩飾這個事實。一舉手,一投足,一個眼神,一個微笑,愛會流露在自然而然之中。我和麒麟這對雙胞胎,當初的一麟一鳳,曾「喜煞小生陳致平」的,現在,已成為父母的包袱。

  從小,我和整個家庭是密不可分的。我的感情,比任何孩子都來得強烈。我熱愛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,也渴望他們每一個都愛我。如今回憶起來,我那時對父母的「需要」,已經到達很「可憐」的地步。我功課不好,充滿了犯罪感,充滿了自卑,充滿了歉疚,也充滿了無助。我多希望父母能諒解我,給我一點安慰和支持。

  初中二年級,我留級了。那年的麒麟就讀于建國中學,正是母親教的那個學校,是全省最好的男中。就像一女中是全省最好的女中一樣。但是,整個學期,麒麟和同學打架,和教官吵架,在訓導處咆哮,弄得全校師生,都到母親面前去訴苦告狀。

  父母再也無法掩飾對我們兩個的失望。把我們兩個叫到面前來,他們做了一個「決定」:「你們兩個,都已經十四歲了!十四歲夠大,可以練習獨立生活了。所以,從下學期開始,麒麟轉學到台中一中去住校,寒暑假再回來。鳳凰呢,就轉學到彰化女中去住校!」

  這個「宣佈」,對十四歲的我來說,像是一個炸彈,驟然間炸毀了我依戀的那個世界。自從和父母投河不死,在桂林城內一家擁抱團圓,我就認為我們這個「家」是牢不可分的。如今,父母居然要送走我們兩個!十四歲並不夠大,十四歲還是個孩子,卻又足夠瞭解「放逐」的意義。我不要走,我不想走,我也不要麒麟走。我真想對母親呐喊哀求:「母親啊,別放棄我們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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