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庭院深深 | 上頁 下頁
七二


  他被刺傷了,忍耐的,他又輕歎了一聲。

  「我猜,我讓你很討厭,是吧?」他說:「你那個在美國的朋友,那個亞力,他很漂亮嗎?」

  「是的,他很漂亮。」

  「你沒有按時間回去,他怎樣了?」

  「他會等的!」她故意的說,事實上,亞力在大罵了她一頓之後,就閃電和另一個美國女孩訂婚了。她並不惋惜,她認為自己的選擇沒有錯誤。

  「哦,」柏霈文像挨了一下悶棍。「那麼,你還準備回美國去嗎?」

  「遲早總要去的!」

  「哦,可是,昨晚你答應過留下了?」

  「那並不是一輩子呵!我只說目前不離開而已。」

  他咬咬牙,額上有一根青筋在跳動著。

  「我覺得——」他悶悶的說:「你變得很多,你變殘忍了。」

  「殘忍?」她冷哼了一聲。「那是學來的!」

  「也變得無情了!」

  「有情的人是傻瓜!」

  「哦!」他微喟著,不由自主的,再發出了一聲歎息。談話變得很難繼續下去了。他不再說話,只是默默的行走,她也沉默的走在一邊。他臉上,剛才在學校門口的那份喜悅和陽光都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層重而厚的陰霾。他的腳步不經心的往前邁著,手杖也隨意的拖在身邊,他的心思顯然是迷茫而抑鬱的。因此,他直往路邊的一根電線杆走去,眼看就要撞到電杆上去,方絲縈出於本能的沖過去,一把拉住了他,喊:「小心!」

  就這樣一拉,他迅速的收住步子,方絲縈正沖上前,兩人竟撞了一個滿懷。他扶住了她,於是,他的手捉住了她的,他不肯放開了,緊緊的握住這只柔若無骨的小手,他喃喃的激動的喊:「含煙!」

  她怔了幾秒鐘,然後,她就用力的抽出了自己的手來,憤怒的說:「好!離開你的許諾不過幾小時,你就這樣不守信用!我看,這兒是絕對待不下去了!」

  「哦,含煙,不,絲縈!」他急急的說:「原諒這一次,我不過是一時忘情而已。」

  方絲縈正要再說什麼,亭亭喘著氣對他們跑了過來,一面跑,一面笑,一面喘,一面說:「爸爸!方老師!你們猜怎樣?我跑贏了!不過,」她站住,做了個好可愛的鬼臉,壓低聲音說:「不過,高叔叔是故意讓我贏的!我看得出來!」她拉住了方絲縈的手,立即,她有些吃驚的看看方絲縈,又看看柏霈文,用很擔憂的聲音說:「你們在生氣嗎?你們吵架了嗎?是嗎?爸爸?方老師?」

  「你方老師在生我的氣,」柏霈文抓住了機會,開始利用起亭亭來了。「她說要離開我們呢!」

  「真的嗎?方老師?」亭亭真的受了驚嚇,她用那對坦白而天真的眸子,驚慌的看著方絲縈,用自己的兩隻手緊抱住她的手。「爸爸惹你生氣,我又沒有惹你生氣呀?方老師!」她怪委屈的說。

  「是呀!亭亭又沒惹你生氣!」柏霈文接口說。

  方絲縈狠狠的瞪了柏霈文一眼,不過,柏霈文是看不見的。方絲縈心中有著一肚子的火,但是,在亭亭面前,她卻無法發作。看著亭亭那張憂愁的小臉,她只得故作輕快的說:「誰生氣了?根本沒人生氣呀!」

  「是嗎?真的?」亭亭歡呼起來了。然後,她嘻笑著,一隻手拉住柏霈文,一隻手拉住方絲縈,她竟俯頭在每人的手上吻了一下,用軟軟的、真摯的、天真的童音說:「好爸爸!好方老師!你們不要吵架,不要生氣吧!我唱歌給你們聽!」

  於是,她一隻手牽著一個人,小小的身子夾在兩個大人的中間,她跳跳蹦蹦的走著,一面走,一面唱:「我有一隻小毛驢,我從來也不騎,有一天我心血來潮,騎著去趕集,我手裡拿著小皮鞭,心裡真得意,不知怎麼嘩啦啦啦,摔了一身泥!」

  方絲縈的眼眶潮濕了,緊握著那只小手,她覺得心中好酸楚好酸楚。亭亭那孩子氣的、喜悅的歌聲震撼了她,這不再是她第一次在正心門口所看到的那個憂憂鬱鬱的小女孩了。這孩子,這讓她牽腸掛肚的小女兒,她怎忍心離開她?

  柏霈文同樣被這歌聲所震動,他的眼眶也潮濕了,孩子走在中間,唱著歌,他和含煙走在兩旁,漫步在黃昏的小徑上。這是多年以來,夢寐所求的場面呵!如今,竟會如願以償了,但是,這局面能維持多久?能維持多久?他是否能留得住含煙那顆已冷了的心?

  他們往前走著,亭亭仍然不住口的唱著歌。方絲縈和柏霈文都沉默著,他們的臉色是感動的,眼眶是潮濕的。高立德站在門口等著他們,看到這樣一幅圖畫,他的眼眶不由自主的也潮濕了。

  這天晚上,柏霈文吩咐,很早就吃了晚飯,他堅持亭亭今晚不必再補功課了,因為,方老師很累了。確實,一夜無眠,又上了一天課,再加上這麼多感情上的衝擊、壓力、困擾——她是真的倦了,非常非常的疲倦了。她很早很早就回到了臥房,她想睡了。或者,在一次充足的睡眠之後,她可以再好好的想一想。

  一進房,是撲鼻而來的玫瑰花香,床頭櫃上,又換了新鮮的玫瑰花了。方絲縈不禁輕歎了一聲。換上了睡衣,刷過了頭髮,她神思迷惘的走到床前。不行,她今天是什麼都不能再想了,她必須要睡了。掀開被褥,她正要躺下去,卻忽然吃了一驚,在那雪白的被單上,一枝長莖的紅玫瑰正靜靜的躺著,在玫瑰下面,壓著一張紙條。

  她拾起了玫瑰,取出那張紙條,上面,是一個盲人的、歪扭而淩亂的字跡:「祝好夢無數」

  她頹然的放下了花,頹然的倒在枕上。滿被褥都是芬芳馥鬱的玫瑰花香。她闔上眼睛,無法成眠,腦子裡充滿了零零亂亂的思緒,迷迷茫茫的感覺,和一份酸酸楚楚的柔情。她再睜開眼睛,那床頭櫃上的玫瑰花都對她燦爛的笑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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