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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四


  §第二十二章

  暴風雨是過去了。

  方絲縈慢慢的醒了過來,迷迷糊糊的張開眼睛,她發現自己正躺在臥室的床上,那黑底金花的窗簾靜靜的垂著,床頭那些白紗的小燈亮著。燈下,那瓶燦爛的黃玫瑰正綻放著一屋子的幽香。她輕輕的揚起了睫毛,神思恍惚的看著那玫瑰,那窗簾,那白色的地毯——一時間,她有些迷亂,有些眩惑,有些朦朧,她不知道自己是誰?正置身何處?是那飽受委屈的章含煙?還是那個家庭教師方絲縈?她蹙著眉,茫然的看著室內,然後,突然間,她的意識恢復了,她想起了發生過的許多事情;柏霈文,高立德,章含煙——她驚跳了起來,於是,她一眼看到了柏霈文,正坐在床尾邊的一張椅子裡,大睜著那對呆滯的眸子,似乎在全力傾聽著她的動靜。

  她剛一動,他已經迅速的移上前來,他的手壓住了她的身子,他的臉龐上燃燒著光彩,帶著無比的激動,他喊著:「含煙!」

  含煙!含煙?方絲縈戰慄了一下,緊望著面前這個盲人,她退縮了,她往床裡退縮,她的呼吸急促,她的頭腦暈眩,她瞪視著他,用一對戒備的、憤怒的、怨恨的眸子瞪視著他,她的聲音好遙遠,好空洞,好蒼涼:「你在叫誰?柏先生?」

  「含煙!」他迫切的摸索著、搜索著她的雙手,他找到了,於是,他立即緊緊的握住了這雙手,再也不肯放鬆了。坐在床沿上,他俯向她,熱烈的、悔恨的、歉疚而痛楚的喊著:「別這樣!含煙,別再拒我於千里之外!原諒我!原諒我!這十年,我已經受夠了,你知道嗎?每一天我都在悔恨中度過!豈止每一天!每一時!每一分!每一秒!你不知道那日子有多漫長!我等待著,等待著,等待著,等待著哦,含煙!」

  他喘著氣喊,他的身子滑下了床沿,他就跪在那兒了。跪在床前面,他用雙手緊抓住她的手,然後,他熱烈的、狂喜的把嘴唇壓上了她的手背,他的嘴唇是灼熱的。「上帝赦我!」他喊著。「你竟還活著!上帝赦我!天!我有怎樣的狂喜!怎樣的感恩!哦,含煙,含煙,含煙!」

  他的激動和他的熱情沒有感染到她的身上,相反的,他這一篇話刺痛了她,深深的刺痛了她,勾起了十年以來的隱痛和創傷,那深埋了十年的創傷。她的眼眶潮濕了,淚迷糊了她的視線,她費力的想抽回自己的手、但他緊緊的攥住她、那樣緊,緊得她發痛。

  「不不,」他喊:「我不讓你再從我手中跑出去!我不讓!別想逃開!含煙,我會以命相拚!」

  淚滑下了她的面頰,她掙扎著:「放開我,先生,我不是含煙,含煙十年前就淹死在松竹橋下了,我不是!你放開我!」她喉中哽塞,她必須和那洶湧不斷的淚浪掙扎。「你怎能喊我含煙?那個女孩早就死了!那個被你們認為卑鄙、下流、低賤、淫蕩的女孩,你還要找她做什麼?你——」

  「別再說!含煙!」他阻止了她,他的臉色蒼白,他的喉音喑啞。「我是傻瓜!我是笨蛋!你責備我吧!你罵我吧!只是,別再離開我!我要贖罪,我要用我有生之年向你贖罪!哦,含煙!求你!」他觸摸她,從她的手腕,一直摸索到肩膀。「哦,含煙!你竟活著!那流水淹不死你,我應該知道!死神不會帶走枉死的靈魂,噢!含煙!」他的手指碰上了她的面頰。

  「住手!」她厲聲的喊,把身子挪向一邊。「你不許碰我!你沒有資格碰我!你知道嗎?」

  他的手僵在空中,然後無力的垂了下來。他面部的肌肉痙攣著,一層痛楚之色飛上了他的眉梢,他的臉色益形蒼白了。

  「我知道,你恨我。」他輕聲的說。

  「是的,我恨你!」方絲縈咬了咬牙:「這十年來,我沒有減輕過對你的恨意!我恨你!恨你!恨你!」她喘了口氣:「所以,把你的手拿開!現在,我不是你的妻子,我不是那個受盡委屈,哭著去跳河的灰姑娘!我是方絲縈,另一個女人!完完全全的另一個女人!你走開!柏霈文!你沒有資格碰我,你走開!」

  「含煙?」他輕輕的、不信任的低喚了一聲,他的臉被痛苦所扭曲了。不由自主的,他放開了她,跪在那兒,他用手蒙住了臉,手肘放在床沿上,他就這樣跪著,好半天都一動也不動。然後,他的聲音低低的,痛苦的,從他的手掌中飄了出來。「告訴我,你要怎樣才能原諒我?告訴我!」

  「我永不會原諒你!」

  他震動了一下,手垂下來,落在床上,他額上有著冷汗,眉峰輕輕的蹙攏在一塊兒。

  「給我時間,好?」他婉轉的、請求的說。「或者,慢慢的,你會不這樣恨我了。給我時間,好?」

  「你沒有時間,柏霈文。」她冷冷的說:「你不該把高立德找來,你不該揭穿我的真面目,現在,我不會停留在你家裡了,我要馬上離去!」

  他閉上了眼睛,身子搖晃了一下。這對他是一個大大的打擊,他的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。

  「不要!」他急切的說:「請留下來,我請求你,在你沒有原諒我以前,我答應你,我絕不會冒犯你!只是,請不要走!好嗎?」

  「不!」她搖了搖頭,語音堅決。「當你發現我的真況之後,我不能再在你家中當家庭教師——」

  「當然,」他急急的接口:「你不再是一個家庭教師,你是這兒的女主人——」

  「滑稽!」她打斷了他。

  「你不要在意愛琳,」他迫切的說著:「我和她離婚!我馬上和她離婚,我把臺北的工廠給她!我不在乎那工廠了!我告訴你,含煙,我什麼都不在乎,只求你不走!我馬上和她離婚——」

  「離不離婚是你的事。」她說,聲音依然是冷淡而堅決的。

  「反正,我一定要走!」

  他停頓了片刻,他臉上有著忍耐的、壓抑的痕跡,好半天,他才問:「沒有商量的餘地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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