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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


  「含煙!勇敢起來!」高立德深深的望著她,語重心長的說:「你受了這麼多苦難和委屈,都是為了愛霈文,如果你尋了死,這一切還有什麼價值呢?勇敢起來吧!你一直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女人!終有一天,霈文會了解你,你吃的苦不會沒有代價的!好好的活下去!含煙!為了霈文,為了你肚裡的孩子!」

  是的,為了霈文,為了肚裡的孩子!她不能死!含煙跟著立德回到了家裡。從此,高立德密切的注意著含煙,保護著含煙,也常終日陪伴著含煙,跟她談天,竭力緩和她那愁慘的情緒。他沒有把含煙企圖尋死的事告訴霈文,因為,關於他和含煙的蜚聞,已經在附近傳開了,他怕再引起霈文不必要的誤會。

  而含煙呢,自從淋雨之後,就病倒了,有好幾日,她無法起床,等到能起床的時候,她已形銷骨立,虛弱得像一具幽靈,她常常無故暈倒,醒來之後,她會對立德說:「不要告訴霈文,因為他並不關心!」

  霈文真的不關心嗎?不是。他沒有忽略含煙的虛弱,沒有漠視她的蒼白,但,他把整個真實的情況完全歪曲了。他認為這份蒼白,這份憔悴,都為了另一個人!他懷疑她,他譏刺她!他嘲弄她!在他的譏刺和嘲弄下,含煙更沉默了,更瑟縮了,更憂愁了。

  含煙山莊不再是她的樂園,不再是她做夢的所在,這兒成為了她的地獄,她的墳墓!她不願再對霈文做任何解釋,她一任他們間的冷戰延續下去,一任他們的隔閡和距離日甚一日。看到含煙和自己默默無言,和立德反而有說有笑,霈文的疑心更重了。於是,他對她明顯的冷淡了,挑剔了。他憤恨她的蒼白,他詛咒她的消瘦,他把這些全解釋成另一種意義。一次,看到她又眼淚汪汪的獨坐窗前,他竟冷冷的唸了一首古詩:「美人捲珠簾,深坐顰蛾眉,但見淚痕濕,不知心恨誰?」

  聽出他語氣裡那份冷冷的嘲諷和酸味,含煙抬起眼睛來瞪視著他,問:「你以為我在恨誰?」

  「我怎麼知道?」霈文沒好氣地說,就自管自的走出了房間,用力的帶上房門。

  這兒,含煙倒在椅子中,她閉上了眼睛,一層絕望的、恐怖的、痛苦的浪潮攫住了她,淹沒了她,撕碎了她。她無力的在椅背上轉側著頭,嘴裡喃喃的,一迭連聲的低喊:「哦,霈文!哦,霈文!哦,霈文!別這樣吧!我們別這樣吧!我是那麼那麼愛你!」

  這些話,霈文沒有聽見,他已聽不見含煙任何愛情的聲音了,嫉妒和猜疑早就蒙住了他的耳朵,幻化了他的視線。他那扇愛情的門,也早就封閉起來了。含煙被關在那門外,再也走不進去。

  就在那哀愁的、悶鬱的、充滿了風暴的日子裡,一條小生命在不太受歡迎的情況下出世了。由於含煙體質衰弱,那小生命也又瘦又小。剛出世的嬰兒都不太漂亮,紅通通的滿臉皺紋,像個小老頭。柏霈文雖然情緒不佳,卻仍然有初做父親的那份欣喜。可是,這份欣喜卻粉碎在柏老太太的一句話上面:「啊,這個小東西,怎樣又不像爸爸,又不像媽媽!看她的樣子,顯然柏家的遺傳力不夠強呢!」

  人類是殘忍的,上帝給了人類語言的能力,卻沒料到語言也可以成為武器,成為最容易運用而最會傷人的武器。柏霈文的喜悅消失了,他常常瞪視著那個小東西,一看好幾小時,他研究她,他懷疑她。嬰兒時期的小亭亭因為體質柔弱,是個愛哭愛吵的孩子,她的吵鬧使柏霈文煩躁,他常對她大聲的說:「哭!哭!哭!你要哭到那一天為止?」

  含煙是敏感的,她立即看出柏霈文不喜歡這孩子,夜深人靜,她常攬著孩子流淚,低低的對那小嬰兒說:「亭亭,小亭亭,你為什麼要來到這世界呢?我們都是不受歡迎的,你知道?」

  可是,高立德卻本著那份純真的熱情,他喜愛這孩子,他一向對「生命」都有一種本能的熱愛。於是,他常常抱著小亭亭在屋內嬉笑,他也會熱心的接過奶瓶來餵她,看到她發皺的小臉,他覺得高興,他會驚奇的笑著說:「噢!我從來不知道嬰兒是這個樣子的!」

  這一切看到柏老太太和柏霈文的眼中,就變了質,變得可怕而污穢了。柏老太太曾對柏霈文說:「我看,孩子喜歡高立德遠勝過喜歡你呢!我也從沒有看過像高立德那樣的大男人,會那樣喜歡抱孩子的,還是別人的孩子!」

  含煙山莊中陰雲密布了,像颱風來臨前的天空,布滿了黑色的、厚重的雲層,空氣是窒悶的、陰鬱的、沉重的,颱風快來了。

  是的,颱風來了。

  那是一次巨大的颱風,地動屋搖,山木摧裂,狂風中夾著驟雨,終日撲打著窗櫺。天黑得像墨,花園內的榕樹被刮向了一個方向,樹枝扭曲著,樹葉飛舞著,柳條彼此纏繞,糾結,在空中掙扎。玫瑰花在狂風暴雨下喘息,枝子折了,花朵碎了,滿地的碎葉殘紅,含煙山莊的門窗都緊閉著,風仍然從窗隙裡穿了進來,整個屋子的門窗都在作響,都在震動,都在搖撼。

  霈文仍然去了工廠,午後,他冒著雨回到含煙山莊,一進客廳的門,他就一直看到高立德坐在沙發裡,懷抱著小亭亭,正搖撼著她,一面嘴裡喃喃不停的說著:「小亭亭乖,小亭亭不哭,小亭亭不怕風,不怕雨,長大了做個女英雄!」

  含煙站在一邊,正拿著一瓶牛奶,在搖晃著,等牛奶變冷。一股怒氣衝進了霈文的胸中,好一幅溫暖家庭的圖畫!他一語不發的走過去,把滴著水的雨衣脫下來,拋在餐廳的桌子上。含煙望著他,心無城府的問:「雨大嗎?」

  「你不會看呀!」霈文沒好氣的說。

  含煙怔了一下,又說:「聽說河水漲了,過橋時沒怎樣吧?阿蘭說松竹橋都快被水淹了!」

  「反正淹不到你就行了!」霈文接口說。

  含煙咬了咬嘴唇,一層委屈的感覺抓住了她。她注視著霈文,眉頭輕輕的鎖了起來。

  「你怎麼了?」她問。

  「沒怎麼。」他悶悶的回答。

  她把奶瓶送進了孩子的嘴中,高立德依舊抱著那孩子,含煙解釋的說:「亭亭被颱風嚇壞,一直哭,立德把她抱著在房裡兜圈子,她就不哭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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