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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


  「不,我什麼都不知道,」老太太轉開了頭。「只看到他們常常握著手談天。」

  「握著手嗎?」霈文哼著說,聲音裡帶著濃重的鼻音,他的眼睛瞪得好大。

  「這也沒什麼,」柏老太太故意輕鬆的看向窗外。「或者,這也是很普通的事,立德既然是你的好朋友,當然也是她的好朋友,現在的社交,男女間都不拘什麼形跡的。何況,他們又有共同的興趣!」

  「共同的興趣?」

  「一個喜歡玫瑰花,另一個又是農業的專家,一起種種花,除除蟲,接觸談笑是難免的事情,你也不必小題大作!我想,他們只是很談得來而已!」

  「哦,是嗎?」霈文憋著氣說,許許多多的疑惑都湧上了心頭,怪不得她心事重重,怪不得她從不離開含煙山莊!怪不得她總是淚眼汪汪的!而且──而且──她曾要求去工廠工作,她是不是也曾努力過?努力想逃避一段軌外的感情?他想著,越想越煩躁,越想越不安。但是,最後,他甩了甩頭,說:「我不相信他們會怎樣,含煙不是這樣的人,這是不可能的!」

  「當然,」柏老太太輕描淡寫的說。「怕只是怕,感情這東西太微妙,沒什麼道理好講的!」

  這倒是真的,霈文的不安加深了。他沒有對含煙說什麼,可是,他變得暴躁了,變得多疑了,變得難侍候了。含煙立即敏感的體會到他的轉變,她也沒說什麼,可是,一層厚而重的陰霾已經在他們之間籠罩了下來。

  當懷孕初期的那段難耐的、害喜的時間度過之後,天氣也逐漸的熱了。隨著氣候的轉變,加上懷孕的生理影響,含煙的心情變得極不穩定。而柏老太太,對含煙的態度也變本加厲的嚴苛了。她甚至不再顧全含煙的面子,當著下人們和高立德的面前,她也一再給含煙難堪。含煙繼續容忍著,可是,她內心積壓的鬱氣卻越來越大,像是一座活火山,內聚的熱力越來越高,就終會有爆炸的一日。於是,一天,當柏老太太又在午餐的飯桌上對她冷嘲熱諷的說:「柏太太,一個上午沒看到你,你在做什麼?」

  「睡覺。」含煙坦白的說,懷孕使她疲倦。

  「睡覺!哼!」柏老太太冷笑著說:「到底是出身不同,體質尊貴,在我做兒媳婦的時代,那有這樣舒服?可以整個上午睡覺的?」

  含煙凝視著柏老太太,一股鬱悶之氣在她胸膛內洶湧澎湃,她盡力壓制著自己,但是,她的臉色好蒼白,她的胸部劇烈的起伏著,她瞪視著她,一語不發。

  這瞪視使柏老太太冒火,她也回瞪著含煙,語氣嚴厲的說:「你想說什麼嗎?別把眼睛瞪得像個死魚!」

  含煙咬了咬嘴唇,一句話不經考慮的衝口而出了:「我有說話的餘地嗎?老太太?」

  柏老太太放下了飯碗,憤怒燃燒在她的眼睛中,她凝視她,壓低了聲音問:「你是什麼意思?」

  「我的意思是──」含煙輕聲的,但卻有力的、清晰的說:「在你面前,我從沒有說話的餘地,你是慈禧太后,我不過是珍妃而已!」

  高立德迅速的望向含煙,她的反抗使他驚奇,但,也使他讚許,他不自禁的浮起了一個微笑,用一對欣賞而鼓勵的眼光望著她。這表情沒有逃過柏老太太的視線,她憤怒的望著他們,然後,她摔下了筷子,一句話也沒有說,就轉過身子,昂著頭,一步步的走上樓去了。她的步伐高貴,她的神情嚴肅,她的背脊挺直──那模樣,那神態,儼然就是慈禧太后。

  目送她走上了樓,高立德微笑的說:「做得好!含煙,不過當心一點兒吧!她不會饒過你的!你最好讓我對霈文先說個清楚!」

  「不要!立德!」含煙急促的說:「請你什麼話都不要說!你會使事情更複雜化!」

  於是,高立德繼續保持著沉默。但是,這天下午,霈文匆匆的從工廠中趕回來了,顯然是柏老太太打電話叫他回來的。他先去了母親的房間,然後,他回到自己的臥室,面對著含煙,他的臉色沉重而激怒。含煙望著他,她知道柏老太太對自己一定有許多難聽的言詞,她等待著,等待著霈文開口,她的表情是憂愁而被動的。

  「含煙,你是怎麼回事?」柏霈文終於開了口。聲音是低沉的,責備的,不滿的。「你怎麼可以對媽那樣?她關懷你,對你好,而你呢?含煙!你應該感恩啊!」

  含煙繼續望著他,她的眉峰慢慢的聚攏,她的眼睛慢慢的潮濕,但她沒有說話,一句話都沒說。

  「含煙,你變了!」霈文接著說:「你變得讓人不了解了!我不懂你是怎麼了,你有什麼心事嗎?你對柏家不滿嗎?我對你還不夠好嗎?含煙,說實話,你最近的表現讓我失望!」

  含煙仍然望著他,但,淚水緩緩的沿著面頰滾落下來了,她沒有去擦拭它,她一任淚珠奔瀉,她的眼睛張得大大的,閃著淚光,閃著不信任的光芒。帶著悲哀,帶著委屈,帶著許許多多難言的苦楚。霈文緊鎖著眉頭,含煙的神情使他心軟,可是,他橫了橫心,命令的說:「擦乾眼淚!含煙,去向媽道歉去!」

  含煙輕輕的搖了搖頭。

  「去!」霈文握住了她的肩膀,站在她的面前。她正坐在床沿上,仰著頭望著他。他搖撼著那肩膀,嚴厲的說:「你必須去!含煙!」

  「不!」她終於吐出了一個字。

  「含煙!」他憤怒的喊。「立刻去!」

  她垂下了頭,用手蒙住了臉,她猛烈的搖頭。

  「不!不!不!」她一迭連聲的說。「別逼我,霈文,你別逼我!」

  「我必須逼你!」霈文的臉色嚴肅。「母親是一家之長,我不能讓人說,柏霈文有了太太就忘了娘,你如果是一個好女人,一個好妻子,也不應該讓我面對這個局面,讓我蒙不孝之名!所以,你必須去!」他的聲音好堅定,好沉重。「聽到了嗎?含煙,你無從選擇,你必須去!」

  含煙抬起頭來了,她再度仰視著他,她的聲音空洞,迷惘,而蒼涼,像從一個好遠好遠的地方傳來:「你一定要我這樣做?」她問,幽幽的,她的眼光透過了他,落在一個不知道的地方。

  「是的!」霈文說,卻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,含煙的神情使他有種不祥之感。

  「那麼,我去!」她站起身來,立即往門口走去,一面自語似的說:「但是,霈文,你會後悔!」

  他抓住了她的胳膊,緊盯著她。

  「你是什麼意思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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