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庭院深深 | 上頁 下頁
三〇


  她有些畏縮,再看了柏霈文一眼,她遲遲沒有動手。柏霈文有些不耐了,他急切的說:「打開呀!」

  她打開了盒子,好一陣眼花撩亂。盒子中分為兩格,一格中全是女性的首飾、胸飾、手鐲、項鏈、戒指──應有盡有,全是最上等的珠寶,另一格中,卻是一個紅絲絨封面,繫著黑緞帶的冊子。柏霈文低低的說:「取出那個冊子,關上盒子──哦,方小姐,你聽到我說話嗎?為什麼你不動?」

  「哦,我──是的。」方絲縈取出了冊子,很快的把這盒子關起來。

  「把盒子放回抽屜吧,這是那次火災中唯一搶救出來的東西。你收好了嗎?方小姐?」

  「是──的。」

  「好,你坐下吧。」

  她坐了下來。

  「打開冊子!開始吧,你唸給我聽。」

  她深深的看了看柏霈文,然後,她慢慢的打開了冊子的第一頁。她的心一陣緊縮,眼前金星亂迸,昨夜睡得太少,竟如此心浮氣躁,頭暈目眩。她深吸了一口氣,定了定神,看著那第一頁上的字跡:「愛妻章含煙遺稿」。

  「怎樣了?方小姐?」柏霈文催促著。「你沒有不舒服吧?你在嘆氣嗎?」

  「哦,我有些累,我想我昨夜沒有睡好。」方絲縈勉強的說,她想逃掉眼前這件工作。

  「但是,你願意為我唸幾段吧?」他固執的。

  她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。

  「好吧,假若你一定要聽。」

  她低下頭去,越過了這第一頁,她從正文開始唸起。這正文是用娟秀而細小的字跡,整齊的寫在米色的、有玫瑰暗花的信箋上,再被細心而精致的裝訂了起來的。一上來,是一首極動人的小詩,她輕柔的唸了起來:「記得那日花底相遇,我問你心中有何希冀?你向我輕輕私語:『要你!要你!要你!』記得那夜月色旖旎,你問我心中有何秘密?我向你悄悄私語:『愛你!愛你!愛你!』但是今夕何夕?你我為何不交一語?我不知你有何希冀,你也不問我心底秘密,只有杜鵑鳥在林中唏噓:『不如離去!不如離去!』」

  方絲縈輕輕的抬起頭來,看了看柏霈文。他仰躺在那兒,雙手手指文叉著放在頭底下,那對失明的眸子大大的瞪著,臉色是嚴肅的、深沉的、全神貫注的。方絲縈心底的痛楚在擴大,擴大──變成一股強大的壓力,壓迫著她的神經,這工作對於她是殘忍而痛苦的。兩滴淚沿著她的面頰滾下來,她悄悄的拭去了它。再唸下去的時候,她的聲音顫抖:「我還能清晰的記得那個日子,那個酷熱的下午,我站在那晒茶葉的廣場上,用藍布包著頭,用藍布包著手和腳,站在那兒,看著那些茶葉在我眼前浮動。那時候,我心裡想的是什麼呢?沒有夢,沒有詩,沒有幻想中的王子,我貧乏,我孤獨,我就像一粒晒乾了的茶葉,早已失去了青翠的色澤。可是,就在那個下午,那個被太陽晒得發燙的下午,我的一生完全轉變了。──」

  她忽然覺得自己唸不下去了,最起碼,是不願意唸下去了。她停住了,抬起頭來,她呆呆的看著柏霈文,柏霈文的身子動了動,他的臉轉向她。

  「怎麼了?」他問。

  她陡的站了起來,把那本冊子拋在床上,她顫聲的、激動的說:「對不起,柏先生,我不能為你繼續唸下去了,我很疲倦,我想去休息一下。」

  說完,她不管柏霈文的反應和感想如何,就徑直的走向門邊,打開房門,她迅速的走出去,反手關上了門,背靠在門上,她閉上眼睛,站了好一會兒,心裡卻像一鍋煮沸了的水,在那兒翻滾不已。好半天,她睜開了眼睛,卻猛的大吃了一驚,在她面前,老尤正靜靜的站著,注視著她。

  「哦!」她驚呼了一聲。「你做什麼?老尤?你嚇了我一跳!」

  老尤對她彎了彎腰,他的態度恭敬得出奇。

  「對不起,」他說,他手裡握著一張紙。「有一封電報,我要拿進去給先生。」

  「噢,」她慌忙讓開,一面說:「你唸給他聽嗎?」

  「是的,」老尤說,敏銳的望著她:「或者方小姐拿進去唸給他聽吧。」

  「哦,不。」方絲縈向樓下走去。「你去吧。」她說著,很快的下了樓,她不喜歡老尤看她的那份眼光,她覺得頗不自在。老尤,那是個厲害的角色,他對她有怎樣的看法和評價呢?

  午後,方絲縈決定還是去學校,她發現沒有亭亭在她身邊,柏宅對她就充滿了某種無形的壓力,使她的每根神經都像拉緊了的弦,再施一點兒力量就會斷掉。她去了學校,才上了兩節課,柏宅就打電話來找她,她拿起聽筒,對方竟是柏霈文。「方小姐?」他問,有些急迫。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哦,」他鬆了口氣。「我以為你──」

  「怎樣?」

  「哦,算了。」他的聲音中恢復了生氣,是什麼因素使他的語氣中帶著那麼濃重的興奮?「只是,下午早點回來,好嗎?」

  「我會和亭亭一起回來。有──有什麼事嗎?」

  「哦,沒有,沒什麼!」

  掛上了電話,方絲縈心中好迷糊,好混亂,好忐忑。柏霈文在搞什麼鬼嗎?聽他那語氣,好像擔心她是離家出走或不告而別了。但是,即使她是不告而別了,對他是件很重要的事嗎?她坐在辦公桌後面,瞪視著面前的練習本,她批改不下去了。那些字跡全在她眼前浮動,游移──浮動,游移──浮動,游移──最後,都變成了那首小詩:「記得那日花底相遇,我問你心中有何希冀?你向我輕輕私語:『要你!要你!要你!』──」

  多麼纏綿旖旎的情致,可是,也會有最後那「不如離去!不如離去!」的一日,噢,人生能夠相信的是些什麼呢?能夠讚美的又是些什麼呢?假如這世界上竟沒有持久不變的愛,那麼,這世界上還有些什麼?看柏霈文那份痴痴迷迷,思思慕慕,那不是個寡情的人呵!章含煙泉下有知,是否願意再續恩情?她想著,想著,於是,她拿起一支筆來,在一陣心血來潮的衝動下,竟學著章含煙的口氣,把那首詩添了一段:「多少的往事已難追憶,多少的恩怨已隨風而逝,兩個世界,幾許痴迷?十載離散,幾許相思,這天上人間可能再聚?聽那杜鵑在林中輕啼:『不如歸去!不如歸去!』」

  寫完,她感到一陣耳鳴心跳,臉孔就可怕的發起燒來了。

  她站起身,去倒了一杯水,慢慢的喝下水,心跳仍不能平靜。

  把那首小詩夾在書本裡,她緩緩的踱到窗前,極目遠眺,校園外的山坡上,是一片片青蔥的茶園,彷彿又快到採茶的時間了。

  放學後,她牽著亭亭回到柏宅,一路上,她都十分沉默,她有一份特殊的、不安的感覺,她竟有些害怕柏宅那兩扇紅門了。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呼吸那樣急促,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心跳那樣迅速?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嗎?她咬著嘴唇,握著亭亭的手竟微微的出汗了。

  走進了柏宅,老尤正在院子中洗車子,那輛雪弗蘭上灰塵僕僕。看到了她們,老尤唇邊湧上了一抹笑意,他那銳利的眼光是明亮而和煦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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