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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


  ……上星期自己煎蛋,把手指一齊煎進去了,想想人肉一定沒有煎蛋好吃,所以只吃煎蛋沒有吃手指……交了好幾個女朋友,一個比一個漂亮,有一個紅頭髮,兩個黃頭髮,四個黑頭發。結論:還是黑頭發最好看,蓋為中國人也。最近最親密的一位女友是美國人,談得非常投機,我常常帶她到我的公寓裡來玩,有一天大雷雨,她在我處共度了一夜,美極了。她芳齡四歲零三個月。皚皚怎樣?如果她再不交男朋友,我只好回來的時候給她帶個丈夫回來……爸爸好嗎?希望他已恢復了咆哮的精神,可惜我不在,使他少了咆哮的物件。問候嘉嘉,還有憶湄的小動物們!」

  我和皚皚聽著,也笑著。中枬把信折了起來,笑著說:「看信如見其人,還是那副老樣子!」

  「不過,到底是獨立了。」我說。

  「誰獨立了?」

  一個聲音問,我抬起頭,羅教授正站在我們面前,他的鬚髮更加蓬亂,眼神黯然無光,半年的時間,他仿佛已經蒼老了十年。背負著雙手,他看來寥落而孤獨。

  「是皜皜的信,您要看嗎?」中枬問。

  「不,」他搖搖頭,又閃動著眼睛、無法抑制一份本能的關切:「他好嗎?有沒有闖禍?」

  「他很好,他問候您。」

  「是嗎?」羅教授轉動著眼珠。

  「他說,希望您早日恢復咆哮的精神。」

  「唔,」羅教授的鬚髮牽動著,他低下了頭,又迅速的抬了起來,眼眶竟微微有些濕潤,望著我,他說:「憶湄,我查了你的分數。」

  「哦!」我叫,心臟猛跳:「很糟,是不是?我知道今年不會有希望!」

  「三百六十八分,大概分發到第四、五個志願,第一個志願總是沒有希望了!」羅教授慢慢的說,看得出來,他在竭力抑制他的高興。

  「噢!」我歡呼了一聲,跳了起來,忘形的撲過去,一把抱住羅教授,我的臉碰上了他的鬍子,挪遠了一些,我說:「什麼時候,您能把這些討厭的鬍子剃掉?嗯?羅……羅……爸爸!」

  「爸爸」二字一經叫出口,我如釋重負,渾身都輕鬆了。羅教授……不,爸爸凝視著我,他的鬚髮亂動,眼眶真的濕潤了,喃喃的,他不知道逼在喉嚨裡說些什麼。好久,好久,我們都站在那兒,每個人心中都充滿了東西,眼睛裡都凝滿了淚,誰也無法說話。

  終於,我輕輕的說:「我懂了,爸爸。」

  「什麼?」他問。

  「你,媽媽,和菟絲花。」我說:「你是棵女蘿草,媽媽是松樹,她是菟絲花。媽媽最偉大,而你們也沒有過失。」我輕輕的念:「輕條不自引,為逐春風斜。百丈托遠松,纏綿成一家。」

  羅教授淒涼的笑了,用他的大手撫摸著我的頭髮,他說:「你是個善良的女孩,憶湄。」

  我也含著淚笑了。遠遠的,嘉嘉的歌聲,隨著風飄送而來:「花非花,霧非霧,夜半來,天明去,來如春夢不多時,去似朝雲無覓處!」

  「噢!來如春夢不多時,去似朝雲無覓處!」這是指的什麼?一段愛情?一段生命?像爸爸(羅教授),媽媽,和雅築的故事,也是一場春夢,一片朝雲嗎?

  無論如何,這故事已經過去了。儘管世界上每天還有新的故事在產生,但,那些,也終將如春夢無痕,如朝雲流逝!

  (全書完)

  一九六四年夏於臺北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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