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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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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在恨她嗎?」他說,我明白他口中的「她」是指的羅太太,不,是雅築。「她已經用她的死贖了罪,人死了,什麼都可以原諒了。是不?忘記那些事吧!」 「她偏偏選擇這棵纏著菟絲花的松樹來上吊!」我感慨的說:「她也以菟絲花來自比!是嗎?我記得有一天,她曾經和我談起菟絲花,她說,如果生來就是菟絲花,怎樣能不做一株菟絲花?這就是她的悲哀。」我嘆息。「或者,她並沒有太大的過失,她只是一株菟絲花!」 「你想通了,」中枬吻我:「饒恕是一種美德,你真可愛!」 「她一定早就想上吊,」我說:「多年來內心的負擔可以壓垮一個健康的人,何況她本來就有病!這小樹林中曾經吊死過人的事一定給了她啟示,我曾看到過人影,聽到過嘆息,那一定是她,是嗎?」 「我想是的。」 「一株菟絲花!」我再嘆息:「我剛剛在看李白那首古意,突然有個奇怪的想法。以前,我們總把菟絲花比作羅太太,松樹比作羅教授,現在,我覺得松樹應該是我的母親,羅教授是那株女蘿草!百丈托遠松,纏綿成一家!他們藉著我母親來纏綿成一家,我母親是個默默的犧牲者,供給他們機會來生存!」 「一個很好的譬喻,」中枬說:「羅教授,你還喊他羅教授嗎?」 「我改不了口!」我說。 「試試看,憶湄,他很愛你,而且,他又那樣……那樣……寂寞。」 「皚皚來了!」我說。 真的,皚皚正慢慢的向我們走來,她手中拿著一個信封,臉上微帶著笑,半年來,她是羅家變化最大的一個人,她第一個從羅太太(雅築)的死亡中恢復,迅速的挺起她的脊梁,來面對現實生活!是的,她不再是一株菟絲花,而是一株勁草!望著她堅毅的掙扎著站起來,接受各種狂風暴雨,我佩服她!半年後的今天,她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和姐妹,我們的個性仍然不合,但我們都努力的去適應對方。 「嗨!中枬!」她喊著說:「哥哥有一封信給你!快拆開看!」 中枬拆開了信,看著,也笑著。我說:「怎麼,他怎樣?中枬!信裡寫些什麼?」 「我念幾段給你聽聽,」中枬說,慢慢的念:「告訴憶湄,我終於揚帆遠去,學習獨立了。國外什麼都好,只是沒有家裡的人情味,也沒有個刁鑽古怪的小丫頭鬥鬥嘴,殊覺無聊。到處擁擠不堪。連偷偷溜冰的地盤都找不到,頗懷念家中的水泥地,和那廣大的花圃!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去,大概我回去的時候,憶湄已在教她的小憶湄或小中枬溜冰了……教技巧點,別像他媽媽那樣摔碎了骨頭…… ……上星期自己煎蛋,把手指一齊煎進去了,想想人肉一定沒有煎蛋好吃,所以只吃煎蛋沒有吃手指……交了好幾個女朋友,一個比一個漂亮,有一個紅頭髮,兩個黃頭髮,四個黑頭髮。結論:還是黑頭髮最好看,蓋為中國人也。最近最親密的一位女友是美國人,談得非常投機,我常常帶她到我的公寓裡來玩,有一天大雷雨,她在我處共度了一夜,美極了。她芳齡四歲零三個月。皚皚怎樣?如果她再不交男朋友,我只好回來的時候給她帶個丈夫回來……爸爸好嗎?希望他已恢復了咆哮的精神,可惜我不在,使他少了咆哮的對象。問候嘉嘉,還有憶湄的小動物們!」 我和皚皚聽著,也笑著。中枬把信折了起來,笑著說:「看信如見其人,還是那副老樣子!」 「不過,到底是獨立了。」我說。 「誰獨立了?」 一個聲音問,我抬起頭,羅教授正站在我們面前,他的鬚髮更加蓬亂,眼神黯然無光,半年的時間,他仿佛已經蒼老了十年。背負著雙手,他看來寥落而孤獨。 「是皜皜的信,您要看嗎?」中枬問。 「不,」他搖搖頭,又閃動著眼睛、無法抑制一份本能的關切:「他好嗎?有沒有闖禍?」 「他很好,他問候您。」 「是嗎?」羅教授轉動著眼珠。 「他說,希望您早日恢復咆哮的精神。」 「唔,」羅教授的鬚髮牽動著,他低下了頭,又迅速的抬了起來,眼眶竟微微有些濕潤,望著我,他說:「憶湄,我查了你的分數。」 「哦!」我叫,心臟猛跳:「很糟,是不是?我知道今年不會有希望!」 「三百六十八分,大概分發到第四、五個志願,第一個志願總是沒有希望了!」羅教授慢慢的說,看得出來,他在竭力抑制他的高興。 「噢!」我歡呼了一聲,跳了起來,忘形的撲過去,一把抱住羅教授,我的臉碰上了他的鬍子,挪遠了一些,我說:「什麼時候,您能把這些討厭的鬍子剃掉?嗯?羅……羅……爸爸!」 「爸爸」二字一經叫出口,我如釋重負,渾身都輕鬆了。羅教授……不,爸爸凝視著我,他的鬚髮亂動,眼眶真的濕潤了,喃喃的,他不知道逼在喉嚨裡說些什麼。好久,好久,我們都站在那兒,每個人心中都充滿了東西,眼睛裡都凝滿了淚,誰也無法說話。 終於,我輕輕的說:「我懂了,爸爸。」 「什麼?」他問。 「你,媽媽,和菟絲花。」我說:「你是棵女蘿草,媽媽是松樹,她是菟絲花。媽媽最偉大,而你們也沒有過失。」我輕輕的念:「輕條不自引,為逐春風斜。百丈托遠松,纏綿成一家。」 羅教授淒涼的笑了,用他的大手撫摸著我的頭髮,他說:「你是個善良的女孩,憶湄。」 我也含著淚笑了。遠遠的,嘉嘉的歌聲,隨著風飄送而來:「花非花,霧非霧,夜半來,天明去,來如春夢不多時,去似朝雲無覓處!」 「噢!來如春夢不多時,去似朝雲無覓處!」這是指的什麼?一段愛情?一段生命?像爸爸(羅教授),媽媽,和雅築的故事,也是一場春夢,一片朝雲嗎? 無論如何,這故事已經過去了。儘管世界上每天還有新的故事在產生,但,那些,也終將如春夢無痕,如朝雲流逝! 全書完 一九六四年夏於臺北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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