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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


  「你……」羅太太的眼神有些渙散,低低的囈語般的說:「他讓你來的,是嗎?他讓你來!我知道,你來的第一天我就知道,你來了,一切都不同了!我看到你,我知道你!嘉嘉也知道!是嗎?你要做什麼?你預備做什麼?但是,請你饒了一個人,好嗎?請你饒了他!請你……」

  「羅伯母,」我靜靜的說:「我聽不懂你任何一個字,你在說些什麼?這個他,那個他,你是指誰?是人字旁的他?還是女字旁的她?羅伯母,你能說清楚一點嗎?」

  「你懂的,是不是?你什麼都懂!」

  「我什麼都不懂!」

  羅太太怔怔的望了我好一會兒,然後,她張開嘴,一個字一個字說:「你不知道你的母親是誰嗎?」

  「我的母親!」我叫:「我當然知道!她是江琳,已經去世了!羅伯母,你在故弄玄虛嗎?難道我的母親還有另外一個人?」

  「你的母親……」羅太太的話沒有說完,羅教授猛然推開房門走了進來,他巨大的身子挺立在我的床前,亂髮蓬蓬中的眼光直射在羅太太的身上,用警告似的口吻說:「我在門外聽到你們在談話,雅築,你在說些什麼?」

  「她在談我的母親,」我說,懷疑的看著羅太太和羅教授:「你們以前和我母親很熟嗎?羅教授!我的母親是誰?」

  「你的母親是誰?!」羅教授瞪大了眼睛,對我魯莽的喊:「你在發熱病嗎?憶湄?還是在說夢話?你連你的母親是誰都不知道了?還要問我們!你的頭腦呢?發了昏嗎?」

  天知道!這是羅太太提出來的問題!卻害我挨上這一頓臭駡!我翹起了嘴巴,嘟嘟嚷嚷的說:「真不知道是誰沒有頭腦,是誰在發昏,我不過是重複別人的問題而已!」羅教授看了羅太太一眼,說:「雅築,你先回房裡去,我有話和憶湄談!」

  羅太太順從的轉過身子,走出了房門,在隱沒在門外的一剎那,她回頭看了我一眼,那眼光特殊而神秘,我是更加的大惑不解了。羅教授望著房門闔攏,然後,把他重大的身子塞進了我床前的椅子裡,瞪著我說:「好了,憶湄,你有什麼話要說?」

  我一愣,什麼話?!明明他有話要和我說,怎麼倒變成了我有話要說了,我皺起了眉,沉不住氣的說:「我根本沒有話說!只是你們轉昏了我的頭!我覺得你們全體都在故作神秘!」

  「故作神秘?」他的眼珠骨碌碌的轉了一下:「憶湄,你別聽雅築的話,難道你還不知道她的神經有問題?她說話向來沒頭沒腦的,你別去惹她就行了!你的毛病就是太愛管閒事!太好奇!太愛亂髮問!」

  「我?」我張大了瞳孔:「天知道!」

  「哼!」他哼了一聲,突然用手揉了揉鼻子,仔細的凝視了我一會兒,文不對題的說:「憶湄,你好像瘦了不少!」

  「唔,」我愣了愣。「都因為這只腳,假如再這樣坐在床上,我真要發瘋了。」

  「你……」他望著我,顯得若有所思,突然說:「應該吃點滋補的東西,你愛吃什麼?」

  「我……我已經吃得很好了。」我說:「在這兒的生活,比起我以前,真是天堂了。」

  「你曾經過得很苦嗎?」

  「是的,有一陣,在媽媽生病的時候。」

  他的嘴閉緊了,炯炯逼人的眼光在我臉上上上下下的梭巡著。然後,他那巨大的手掌忽然蓋在我的手上,那是只大而有力的手!一股暖流從他手掌中灌注到我的心底。他的眼光逐漸轉變,變得那樣溫柔,那樣細膩,像他對羅太太發病時的眼光,溫柔得讓人心碎。除了溫柔以外,那眼光中還有些什麼,使我的心臟痙攣而脈搏增速,那是種惻然的,憐惜的,寵愛的光芒。

  他對我慢慢的搖了搖他那巨大的頭顱,用充滿感情的低沉的嗓音,喃喃的說了一句:「哦,憶湄。以後你將不再貧苦孤獨,你將遠離一切苦難!」

  說完,他的大手掌在我的手背上加重了壓力,於是,剎那間,我發現我被擁進了他的懷裡,我的面頰緊倚在他的胸膛上。那是多寬闊的胸懷!他一定有一顆巨大的心臟,我清楚的聽到那心臟敲著胸腔的沉重的響聲!他滿是鬍鬚的下巴貼著我的鬢邊,硬硬的像個刷子般的鬍鬚刺痛了我。但,那是種舒適的疼痛,溫暖而親切。他的手輕撫著我的背脊,嘴上模糊的喊著:「小憶湄!可憐的憶湄。」

  隨著他的低喚,我猛然覺得心境空靈,而疲倦欲睡。這是種難以描述的情緒,仿佛一個在深山中迷途許久的人突然找到了家。一個被寒冷凍僵了的人突然找尋到一盆火。只感到四肢鬆懈,滿懷溫情,像置身在溫暖浪潮中,那麼舒適而安慰。我閉上了眼睛,本能的攀附在羅教授的身上,我不想離開他,他給我一個強大的保護的感覺,正如他所說的:「以後你將不再貧苦孤獨,你將遠離一切的苦難!」

  我知道這不是空言,而是真正的許諾!我被保護著,我被寵愛著,世界上,還有比我更幸福,更快樂的人嗎?

  房門猛的被推開了,我不情願的張開了眼睛,是徐中枬!他手中捧著一個託盤,託盤裡是我的早餐!近來,他喜歡搶彩屏的工作,幫我送東西,幫我做許多小事。他一邊跨進門來,一邊興高采烈的叫著:「該醒了吧!懶丫頭!太陽快曬到你的枕頭上了……」

  我看到笑容如何在他唇邊凍結,我看到肌肉如何在他的面部繃緊,我看到血色如何在倏然間從他臉上消失,我也看到那託盤中的杯子如何彼此碰觸而發出叮噹的聲音。但,我仍然渾身倦意彌漫,不想從那溫暖的大胸懷中抬起頭來,我聽到我自己懶洋洋的招呼聲:「嗨!中枬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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