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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


  「你!」中枬說。

  「我?」

  「是的,你!」中枬握住我的雙手,仔細的凝視我的臉,我的眉毛,我的眼睛。「我想找出你特別引人的地方,我最初見你,就有一種錯覺,好像早就認識了你,你的臉……遠在我沒有見到你以前,就仿佛見過了似的!」

  「你決不會見過我!」我笑著說,走開去把那束黃色的花插進花瓶裡。「在這三個月以前,我從沒有來過臺北,所以,連公共汽車站上碰過面都是不可能的!」

  「你相信第六感嗎?」

  「有一些相信。」

  「那麼,大概是第六感,一定我夢中見過你,」他走過來,用手在我背後圈住我,吻我的耳朵。「憶湄,老天為我而造你,也為你而造我!所以我們會在一開始就似曾相識!」

  我有些困惑,說真話,我在第一次見他的時候,並沒有他所說的似曾相識的感覺,如果是第六感,為什麼單單他有那份第六感,而我沒有呢?就在我凝神沉思的時候,「咪嗚」一聲,小波不知從那兒跳了出來,落在書櫥上面。

  我把它抱了下來,走到書桌邊坐下,撫摸著小波的頭,我說:「人世的一切,機緣遇合,恩怨因果,一定都有個定數,許多無法解釋的事,神啦,鬼啦,心靈感應啦,我們都找不出道理來。我相信命運,也相信有個大的力量在冥冥中操縱著人世的一切。拿小波來說吧,如果不遇到我,它可能已經倒斃街頭了,而那一天,如果我們不去看電影,又怎會碰到它?如果我們看完電影,就直接坐三輪車回家,又怎會遇到它?」

  我把小貓舉起來,用面頰倚偎著它毛茸茸的小身體。「這是條幸運的生命!」

  中枬對我微笑,伸手來撫摸小波的毛,他的手從小波身上移到我的下巴上,托起我的頭,凝視我的眼睛:「你是一個善良的女孩,憶湄。」他搖搖頭,歎息的說:「但願我不要這麼喜歡你,你的一舉一動,一言一語,一顰一笑,都牽動我每一根神經。」他的眼光朦朧了,不轉瞬的望著我,我也凝視著他,時光在兩人的注目下悄悄的流逝。半晌,他驚跳了起來:「噢,憶湄,打開書本吧!」

  我把小貓抱在懷裡,懶洋洋的翻著書頁,眼光仍然凝注在他的臉上。「憶湄,」他用舌頭潤潤嘴唇伸了伸脖子。「你說一說,中國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在哪一年召開?什麼地方召開?」

  我瞪視著他。

  「我問你問題,你聽到沒有?憶湄?」

  「嗯?」我神思不屬。

  「我問你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在哪一年召開的?」

  「噓!別說話!」我說:「小波睡著了,你聽它的呼嚕聲,好像在低低的訴說什麼。」

  中枬看了我幾秒鐘,突然站起身來,走到我身邊,一聲不響的把小貓從我懷中提起來,放在地下,輕輕的拍了拍它,把它趕到床底下去了。然後他坐回他的位子,嚴肅而冷靜的望著我,說:「現在,你能夠回答我的問題了嗎?」

  「噢,」我懊惱的說:「中枬,你未免太嚴厲了。」

  他推開節本,握住了我的雙手,把我的手闔在他的手中間,直視著我的眼睛,用低沉的聲音說:「憶湄,你不能永遠寄人籬下,是不是?考大學對於許多人是並不重要的,可是,對於你卻非常重要。憶湄,你只能成功,不能失敗!」

  我注視他,他的聲音那樣溫柔誠摯,他的眼睛那樣深沉懇切,我的心情激動了,低下頭,我為自己慚愧。媽媽屍骨未寒,羅教授恩重如山,我不能落榜!抬起頭來,我自覺淚霧迷蒙。

  他的手在我的手上加重了壓力,他用令人心臟絞緊的溫柔的聲調說:「憶湄,憶湄!我抱歉讓你傷心。」

  「不!」我迅速的拭去了淚,對他微笑:「你剛剛問我什麼?第一次國民代表大會嗎?」我側著頭思索:「是不是民國十三年在廣州召開的?」

  中枬凝視著我,微微的瞇起了眼睛。笑意逐漸染上了他的嘴角,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,說:「憶湄,你真讓我心折!」

  這是一個中午,整幢屋子都沉睡著,我打開房門,側耳傾聽,顯然羅家每一個人都在午睡,走廊裡空蕩蕩的毫無人影。折回屋裡,我拉開壁櫃,取出一雙前一日才上街去偷偷買回來的溜冰鞋。悄悄的走下了樓梯,來到飯廳外的水泥地上。坐在臺階上面,我把兩隻鞋子都系好,對自己發誓的說:「我一定要學會溜冰,而且要溜得又快又好,讓皜皜大吃一驚!」

  帶著堅定的慶心,我戰戰兢兢的站了起來,輪子一經滾動,我立即撲倒下去。站起身,我再嘗試。中午的烈日曬著我,我卻渾然不覺。我一再跌倒,又一再爬起。反正無人看著我,我也不怕摔跤丟人。就這樣,我跌跌衝衝的,居然也可以平穩的滾動一段路了。

  任何玩意兒,都是剛學的時候勁最大,我越來越有興趣,忘了時間,也忘了烈日如焚,我的襯衫都被汗所濕透。為了溜冰,我特地穿了一條長褲,整個褲子上都是灰塵。由於摔跤的次數太多,每次跌倒又都用手去撐住地面,所以手掌都跌腫了,而我仍然樂此不疲。我的摔跤並非沒有代價,我開始摸清溜冰的訣竅了,也懂得雙腳的運用和輪子的操縱。在愉快的心情下,我不知不覺的唱起歌來,我唱的是一支我小的時候媽媽常唱給我聽的娃娃歌:「飛飛飛飛,這個樣子飛飛,向上飛,飛上去就要把頭抬,要轉彎尾巴擺一擺,……」

  大概是尾巴沒有擺好,我的腳下一滑,就一屁股坐在地下了。這次摔得可不輕,脊椎骨的末端撞在水泥地上,痛得我從牙縫中向裡面吸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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