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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


  「噢,」我懊惱的說:「中枬,你未免太嚴厲了。」

  他推開節本,握住了我的雙手,把我的手闔在他的手中間,直視著我的眼睛,用低沉的聲音說:「憶湄,你不能永遠寄人籬下,是不是?考大學對於許多人是並不重要的,可是,對於你卻非常重要。憶湄,你只能成功,不能失敗!」

  我注視他,他的聲音那樣溫柔誠摯,他的眼睛那樣深沉懇切,我的心情激動了,低下頭,我為自己慚愧。媽媽屍骨未寒,羅教授恩重如山,我不能落榜!抬起頭來,我自覺淚霧迷濛。

  他的手在我的手上加重了壓力,他用令人心臟絞緊的溫柔的聲調說:「憶湄,憶湄!我抱歉讓你傷心。」

  「不!」我迅速的拭去了淚,對他微笑:「你剛剛問我什麼?第一次國民代表大會嗎?」我側著頭思索:「是不是民國十三年在廣州召開的?」

  中枬凝視著我,微微的瞇起了眼睛。笑意逐漸染上了他的嘴角,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,說:「憶湄,你真讓我心折!」

  這是一個中午,整幢屋子都沉睡著,我打開房門,側耳傾聽,顯然羅家每一個人都在午睡,走廊裡空蕩蕩的毫無人影。折回屋裡,我拉開壁櫃,取出一雙前一日才上街去偷偷買回來的溜冰鞋。悄悄的走下了樓梯,來到飯廳外的水泥地上。坐在臺階上面,我把兩隻鞋子都繫好,對自己發誓的說:「我一定要學會溜冰,而且要溜得又快又好,讓皜皜大吃一驚!」

  帶著堅定的慶心,我戰戰兢兢的站了起來,輪子一經滾動,我立即撲倒下去。站起身,我再嘗試。中午的烈日曬著我,我卻渾然不覺。我一再跌倒,又一再爬起。反正無人看著我,我也不怕摔跤丟人。就這樣,我跌跌沖沖的,居然也可以平穩的滾動一段路了。

  任何玩意兒,都是剛學的時候勁最大,我越來越有興趣,忘了時間,也忘了烈日如焚,我的襯衫都被汗所濕透。為了溜冰,我特地穿了一條長褲,整個褲子上都是灰塵。由於摔跤的次數太多,每次跌倒又都用手去撐住地面,所以手掌都跌腫了,而我仍然樂此不疲。

  我的摔跤並非沒有代價,我開始摸清溜冰的訣竅了,也懂得雙腳的運用和輪子的操縱。在愉快的心情下,我不知不覺的唱起歌來,我唱的是一支我小的時候媽媽常唱給我聽的娃娃歌:

  「飛飛飛飛,這個樣子飛飛,向上飛,飛上去就要把頭抬,要轉彎尾巴擺一擺……」

  大概是尾巴沒有擺好,我的腳下一滑,就一屁股坐在地下了。這次摔得可不輕,脊椎骨的末端撞在水泥地上,痛得我從牙縫中向裡面吸氣。

  氣還沒完,一個影子罩在我的頭上,我抬起頭,皜皜正彎著腰看我,他漂亮的眼睛裡充滿了笑意,嘴角掛著嘲謔和激賞,咧了咧嘴,他說:「你不應該飛,憶湄。你的腳下有了輪子,但是肩膀上並沒有翅膀,如果你想飛,就難怪要摔跤了!」

  我對他翻了翻白眼。「好,」我說:「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偷看我的?」

  「從你提著一雙溜冰鞋,像做賊一樣從樓梯上偷偷摸摸的走下來的時候開始。」天呀!原來我這整個一段摔跤啦,爬起來啦,發誓詛咒啦……他都看見了!我噘起了嘴,沒好氣的說:「那麼,我摔了跤,你既不加以扶手,反而冷嘲熱諷,豈不有失忠厚?」

  他大笑,望著我說:「有失忠厚?憶湄,你明知我根本不是一個忠厚的人!」他再看我,又笑。「我說過了,只要你不想『飛』,你就溜得很好了!」

  我咬住嘴脣,斜睨著他,這兩句話似乎頗有道理。他把手伸給了我。我握住他,他把我拉了起來,牽住我的手,像帶領一個瞎子般帶著我走,嘴裡不停的指示著說:「用右腳……現在換左腳……再用右腳……換一隻腳用腳尖的輪子轉彎……好!不錯!我放手了!」

  他放了手,我平平穩穩的溜了一圈,他接住我,把我帶到臺階前面,讓我坐下。掏出一塊大手帕,拋在我膝上說:「把你的汗擦一擦,今天練習得夠了,以後,你應該選黃昏的時候來溜,這樣曬著太陽運動,你會中暑。」

  我拿起他的手帕,在臉上塗抹一遍,整條手帕都變得又濕又黑,我的臉紅了。他看來卻十分開心,在我身邊坐下,用手托著頭,他微笑的凝視著我,欣賞的說:「憶湄,你猜你給羅家帶來了什麼?」

  「什麼?」我不解的問。

  「生命!」

  「生命?」我有些愕然。

  「是的,生命。在你走進羅宅以前,羅宅是死的,你進來之後,羅宅才開始甦醒。」他的笑意漸消,眼睛深深的望著我。「你不覺得,我最近停留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多了嗎?」

  這倒是真的,我思索著。他灼灼逼人的眼光使我不安。他又笑了,揚了揚眉毛說:「你有些怕我嗎?憶湄?」

  「我什麼都不怕!」我噘著嘴說。

  「你怕一件東西……鬼!」

  我笑了,想起那個被羅太太所驚嚇的晚上。人,總是喜歡庸人自擾的!皜皜仍然托著頭注視我。忽然,他說:「你剛剛唱的那支很滑稽的歌,你願意為我再唱一遍嗎?我喜歡它,有股親切感。」

  我真的唱了。唱了一段,我停住,解釋的說:「這支歌很長,是一個兒童的歌劇,前面是老鳥在教小鳥飛行,以及告訴牠該注意的事項。」

  「唱下去!」皜皜命令似的說,他的眼睛深思的瞪著我,眉梢微蹙著。我唱了下去:「你不要慌,你不要忙,飛了上去,要提防,老鷹老鷂很可怕,壞心腸。還有那,貓大王,還有那,蛇大娘……」

  皜皜的眼睛一亮,興奮使他的面孔發紅,他加入了我唱起來:「牠們都能夠爬上房,牠們都能夠爬進牆,你要時時刻刻,放在心頭上……」

  「哦!」我叫著說:「你也會唱!」

  他蹙緊了眉頭,思索著說:「我一定在夢裡唱過這一支歌,我賭咒,平常並沒有聽人唱過!」

  「你一定聽人唱過,而你忘了,」我說:「這並不是一支很少聽到的歌,許多年前,這歌曾經流傳很廣。」

  「多久以前流傳過?」他問。

  「大約二、三十年前吧!」

  他瞪著我。「誰教你唱的?」

  「我母親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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