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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


  她盯著我,忽然間,她用手捧起了我的臉,拂開我額前的短髮,仔細的注視我。她那對又大又黑的眸子那樣深沉,那樣美麗,她的神情那麼落寞而蕭索,我被她的目光所震懾了。她對我審視得很細心,也很溫柔,就如同以前羅教授曾審視我的一般。然後,她發出一聲深長的歎息。低低的,喃喃的,自語著說:「皚皚。」

  「皚皚?」我疑惑的問:「您要皚皚來嗎?羅伯母?」

  「不。」她輕聲說,牽住我的手,走到床邊坐下,讓我站在她的面前。她又是一聲歎息,幽幽的說:「六歲的時候,你過得很快樂嗎?你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?」

  「哦,我記不清了,他戴眼鏡,是個中學教員,媽媽說他是個老實人,是個書呆子。我想,他一定很好很好。」

  她撫摸我的手臂:「他怎麼死的呢?」

  「肺病。」我輕聲說:「我們太窮了。」

  她似乎顫慄了一下,把我的手握得很緊很緊。

  「你們一直很窮嗎?」

  「是的,」我說:「要不然,媽媽或者不會死得那麼快,最起碼,可以多拖兩三年,假如能用鐳錠治療,再開一次刀,或者送到美國去。但是,我們太窮了。」

  她顫慄得更厲害了,由於她太重的拉著我,我就身不由主的彎下身子,乾脆坐在地板上,依偎在她膝前,仰視著她。在這一瞬間,我覺得和她之間的生疏感消除了不少,竟然「幾乎」覺得我們在逐漸親切起來。她又拂開我的頭髮看我,顫抖著嘴唇說:「可是,你好像……」她眉梢輕蹙,眼睛裡有著困惑和不解:「很快樂,你的性格並不憂愁。」

  「是的,我從小就不憂愁,媽媽叫我忘憂草。」

  「忘……憂……草。」她一個字一個字的念:「你媽媽呢?她也不憂愁嗎?」

  「不,」我歎息:「也常常憂愁,但她總是面對現實,她是個很強的女人。」

  她不說話了,呆呆的望著我,大眼睛裡逐漸升起一層朦朧的薄霧,接著,薄霧凝聚,而淚光瑩然了。我駭異的跳起來,生怕她又像上次那樣發病。但,她拍了拍我的手,柔弱而溫和的說:「你不要怕我。」

  「不。」我不知所云的說。「我……」

  她輕輕的說:「不會傷害你。」

  「不!」我虛弱的重複了一句。

  「她是個好人,」她說,怕我聽不懂,她又加了一句:「我是說你的母親。」一滴淚滴在我的手上,她不勝哽咽的說:「她是個好人,那麼好……」又是一滴淚墜落了下來,我震驚的喊:「羅伯母!你別傷心!」

  「我不是傷心,」她神思恍惚的說:「有『心』的人才會傷『心』,沒有『心』的人從何傷『心』?我是個沒有『心』的人!我不會傷心,你懂嗎?我不會傷心!」

  一連串的淚珠跌落而擊碎了。

  我不知所措的望著她,完了!她一定又發病了,為什麼每次她在我面前就要發病?是我身上有什麼足以刺激人的東西嗎?她瞪視著我,繼續著她的囈語:「並不是世界上每個人都有心,這世界上有一大部份人是沒有心的,還有一部份人沒有靈魂,我最糟糕,因為我又沒有心又沒有靈魂,我只有軀殼……一個無用的、可憎的軀殼……」

  我瞠目結舌,正在心慌意亂之際,房門猛的開了,羅教授亂草似的頭顱伸了進來,我得救的喊:「羅教授!」

  羅教授大踏步的跨進來了,一眼看到正在垂淚的羅太太,他似乎比我更心慌意亂,他抓住了羅太太的肩膀,輕輕的搖撼著她,一迭連聲的說:「怎麼了?怎麼了?怎麼了?」

  「哦!」羅太太輕輕的呼出一口氣,把頭倚在羅教授的胸膛上,寧靜而柔弱的說:「什麼事都沒有,我在和憶湄談話。」

  「是嗎?」羅教授問,挽著羅太太,輕撫著她的肩膀,像個溺愛的父親在安慰他撒嬌的小女兒:「但是,為什麼要流淚呢?」他的聲音那麼溫柔,溫柔得可以滴得出水來。「為什麼呢?」他猛的抬頭望著我,聲音突然的粗魯了:「你說了些什麼?憶湄?」

  「我?」我愕然:「我沒說什麼。」

  「你一定說了什麼!」羅教授跋扈的說。

  「噢!」羅太太歎息的說:「你別對憶湄那麼凶,她……是個好女孩。」

  「哦,哦,」羅教授忙亂的應著:「我不對她凶,她是個好女孩。」

  「你對她太凶了,」羅太太又是一聲歎息:「你要好好的待她,毅,好好的待她!」她把頭撲在羅教授胸前,哭泣了起來。

  「哦,哦,」羅教授手忙腳亂:「你別哭,雅築,你別哭,我不對她凶,你看,我對她那麼好。」

  羅太太收住了眼淚,羅教授試著把她牽起來,攬住她走出了我的房間。我站在房子當中,目送他們依偎著走出去,心底恍惚迷離,他們的影子消失了,我仍然愣愣的站著。有一種奇異的感覺,感到自己正被一些難以描述的東西所包圍著,那東西正像從視窗湧進的暮色一般:混沌、朦朧、模糊,而神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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