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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九


  ▼第七篇 心香數朵

  竹風,前面我講了一個關於玫瑰花的故事給你聽,如果你對它還不厭煩,我願為你另外再講一個,一個也是關於玫瑰花的故事。這故事的關鍵是一束玫瑰——一束黃玫瑰。竹風,讓我說給你聽吧!

  最初,這故事是開始在中山北路那家名叫「馨馨花店」的花店裡。馨馨花店坐落在中山北路最正中的地段,是家規模相當龐大的花店,店裡全是最珍貴的奇花異卉,和假山盆景。

  店主人姓張,假如你認識他,你會發現他是個充滿了幽默感和詩情雅趣的老人,他開設花店的目的,似乎並不為了謀利,而在於對花的欣賞,也在於對「買花者」的欣賞。平常,他總坐在自己的花店中,看那些花,也看花店門口那些穿梭的人群。

  這是冬天,又下著雨,氣溫可怕的低。街上的行人稀少而冷落,花店裡整日都沒有做過一筆生意。黃昏的時候,張老頭又看到那個住在隔壁巷子裡的,那有對溫柔而寥落的大眼睛的少女,從花店門口走過。這少女的臉龐,對張老頭而言,是已經太熟悉了。她每天都要從花店門口經過好幾次,到花店前的公共汽車站去等公共汽車,早上出去,黃昏回來,吃過晚飯再出去,深夜時再回來。或者,因為她有一張清靈娟秀的臉龐,也或者,因為她有一頭烏黑如雲的秀髮,再或者,因為她那種寂靜而略帶憂鬱的神情,使張老頭對她有種奇異的好感。私下裡,張老頭常把她比作一朵黃玫瑰。張老頭一向喜歡玫瑰,但紅玫瑰艷麗濃郁,不屬於這女孩的一型,黃玫瑰卻雅緻溫柔,剛好配合她。

  她很窮,他知道。只要看她的服裝就知道了,雖是嚴寒的冬季了,她仍然穿著她那件白毛衣,和那條短短的淺藍色的呢裙子。由於冷,她的面頰和鼻子常凍得紅紅的,但她似乎並不怕冷,挺著背脊,她走路的姿勢優美而高雅,那纖長苗條的身段,那隨風飄拂的髮絲,別有股飄逸的味道。張老頭喜歡這種典型的女孩子,她使他聯想起他留在大陸的女兒。

  這天黃昏,當她經過花店時,她曾在花店門口佇立了片刻,她的眼光溫柔的從那些花朵上悄悄的掠過去,然後,那黑亮的眸子有些暗淡,她低下了頭,難以察覺的輕輕嘆息,是什麼勾動了那少女的情懷?她看來是孤獨而憔悴。是想要一束花嗎?是無錢購買嗎?張老頭幾乎想走過去問問她,但他剛剛從椅子裡動了動,那女孩就受驚似的轉身走開了。

  雨仍然在下著,天際一片昏蒙。這樣的晚上是讓人寥落的,尤其在生意清淡的時候。晚上,張老頭給花兒灑了灑水,整理了一下殘敗的花葉,就又無事可做了。拿了一個黑磁的花盆,他取出一束黃玫瑰,開始插一盆花,黃的配黑的,別有一種情趣,他一面插著花,心裡一面模糊的想著那個憂鬱而孤獨的女孩。

  門上的鈴驀的一響,有顧客上門了,張老頭不由自主的精神一振。抬起頭來,他看到一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,推開了那扇門,卻猶猶豫豫的站在門口,目光恍惚的逡巡著那些花朵,似乎在考慮著應不應該走進來。張老頭站起身子,經過一整天的等待之後,見到一個人總是好的,他不由自主的對那年輕人展開了一個溫和而帶著鼓勵性的微笑。

  「要買花嗎?進來看看吧!」

  那年輕人再度遲疑了一下,終於走了進來。張老頭習慣性的打量著這位來客,年紀那樣輕,頂多二十二、三歲,一頭濃黑而略嫌零亂的頭髮,上面全是亮晶晶的小水珠,他是淋著雨走來的。濃眉,大眼,清秀而有點倨傲的臉龐,帶著股陰鬱而桀驁不馴的神態。這年輕人是有心事的,是不安的,也是精神恍惚的。那件咖啡色的雞皮夾克,袖口和領口都早已磨損,窄窄的已洗白了的牛仔褲,緊緊的裹著修長的雙腿,腳上那雙破舊的皮鞋上已遍是泥濘——哦,他還是窮苦的。

  「哦,我想要一點——要一點——要一點花。」那年輕人猶豫的說,舉棋不定的看看這種花,又看看那種花。

  「好的,」張老頭笑嘻嘻的說:「你要那一種花?」

  年輕人皺了皺眉,不安的望著那形形色色的花朵,咬咬嘴唇又聳聳肩,終於輕聲的,自言自語的吐出了一句:「我也不知道呢!」

  「這樣吧,」張老頭熱心的說:「你告訴我是要做什麼用的,插瓶?插盆?還是送人?」

  「哦,是送人,是的——是送人。」年輕人囁嚅著說,一股心神不定的樣子,仍然無助的環視著周圍的花朵。

  「是送病人嗎?」張老頭繼續問,看那年輕人的神情,很可能他有什麼親人正躺在醫院裡。「百合,好嗎?要不然,蘭花、萬壽菊、馬蹄蓮、太陽花、茶花——」

  「唔,不好,我想想——」年輕人搖著頭,左右四顧,那漂亮的黑眼睛閃爍著。忽然間,他看到了張老頭正插著盆的黃玫瑰,像發現了新大陸一般,他喜悅的叫了起來。「對了,玫瑰!黃玫瑰!就是黃玫瑰最好,又高雅,又綺麗,只有她配得上黃玫瑰,也只有黃玫瑰配得上她!好了,我要買一些黃玫瑰。哦,老板,你能每天給我準備一束黃玫瑰嗎?」

  「每天嗎?」張老頭頗有興味的研究著面前這年輕人,那臉龐上正燃燒著喜悅,眼睛裡閃耀著希望。怎樣一張生動的、富感情的、而又充滿活力的臉!那陰鬱的神情已消失了。「哦,當然哪,先生。我會每天給你準備一束。」

  「那麼,要多少錢?」年輕人不經心似的問著,似乎對金錢是滿不在乎的。一面從夾克口袋裡掏出一個破破爛爛而又乾乾癟癟的皮夾子來。「我一次預付給你。」

  「哦,先生,你必須告訴我每一束花要多少朵?」

  「二十朵吧!」

  「二十朵嗎?」張老頭狐疑的看了那瘦瘦的皮夾子一眼。

  「這花是論朵賣的,每一朵是三——」張老頭再掃了那年輕人一眼,臨時改了價錢。「是兩塊錢一朵。」

  「什麼?」那年輕人像被針扎了一下,驚跳了起來。「兩塊錢一朵!那麼二十朵就是四十塊,一個月就要一千二!哦,我從沒買過花,我不知道花是這樣貴的,哦,那麼,算了吧,我——買不起!」他把皮夾子塞回了口袋,滿臉的沮喪,那片陰雲又悄悄的浮來,遮住了那對發光的眸子。擺了擺手,他大踏步的向門口走去,一面又拋下了一句:「對不起,打擾你啦!」

  他已經推開了門,但,張老頭卻迅速的叫住了他:「慢一點,先生!」

  年輕人回過頭來。

  「你不必每天買二十朵的,先生,」張老頭熱烈的說,他不太了解自己的心情,是因為一整天沒有主顧嗎?是因為這綿綿細雨使人情緒不穩定嗎?還是因為這坦率而魯莽的年輕人有股特別討人喜歡的地方?總之,他竟迫不及待的想要做成這筆生意,哪怕賠本也不在乎。「你每天買十朵就可以了,反正你送人,意義是一樣的,那不是省了一半的錢了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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