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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


  「你看,姐姐有一番很戲劇化的布置。她說,爸爸當初只見過我一面,我又是一股土土的樣子,他一定早不記得我的樣子了。姐姐說,這個星期六,她要請爸爸去吃飯,讓我盛妝著出去見爸爸,不說我是你太太,只說我是張小姐,要進你們公司去演電影的,看爸爸怎麼表示。如果爸爸很欣賞我,我也不要說穿,只是常常去看爸爸,等爸爸真的很喜歡我了,我再揭穿謎底!」

  「哼,」我冷笑了一聲。「姐姐可以做編劇家了,這倒是個很好的喜劇材料!」

  「這不是很好嗎?」你依然興高采烈。「靜塵,我告訴你,我有把握會博得你父親的喜歡!」

  「假若一見面就被爸爸識破了呢!你們別把他想像成老糊塗。」我冷冷的說。「如果識破了,我也有一套辦法。」

  「什麼辦法?」

  「我只和他裝小可憐樣兒,說好話,為以前的事道歉,他再嚴厲,也會消氣的。何況,姐姐說,他現在已經不生我們的氣了。」

  「別失掉你的傲氣吧!」我沒好氣的說。

  「在長輩面前,還談什麼傲氣呢!」你振振有辭:「幹嘛這樣板著臉?我這樣做,還不是為了你!如果你和爸爸講和了,我們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,可以搬到台北去,也可以不再住在這個破房子了!」

  我放下了筆,坐正身子,那天,這是我第一次正眼看你。

  我想我的眼神相當嚴厲,你瑟縮了,畏怯了。低下頭去,你喃喃的說:「人總是要往上走的嗎,安於現狀等於是自甘退步!」

  我深深的望著你。

  「我要進步的,曉寒,」我深沉的說:「但是要靠我自己的力量,不靠我父親!」

  「但是,你還不是靠了我的父親?連我們住的這棟小屋,還是我父親的,你又談什麼傲氣呢!」

  哦,曉寒,你攻入了我最弱的一環。我閉上了眼睛,感到心裡有種難言的痛楚,在逐漸的擴大中。我的臉色使你吃驚了,你猛然抓住了我的手,喊著說:「原諒我,原諒我,我不是有意要刺傷你的!」

  我睜開眼睛,攬住了你。我說:「聽我說,曉寒,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了解。我可以接受你父親的幫助,因為他是我的知己,他信任我,他看重我,他了解我,這種幫助,是有著尊重的情緒在內的。而我的父親,他給我的感覺是,我在他面前是個乞兒!」

  你瞅著我。

  「我就是要幫助你父親來了解你呀!」

  「你真的是嗎?」我憂愁的看著你那姣好的臉龐。「你不是的,曉寒,你自己都不了解我。現在,你做這件事只是為了你的虛榮而已。」

  「我要證實我不是你家人認為的那樣糟糕呀!」你無力的說,又垂下了睫毛。「這又何嘗不是虛榮!」我說,望著你。你白皙的前額,你長長的睫毛,你美好的鼻子,和你那小的嘴——一陣強烈的心痛對我猛的襲來,我一把抱緊了你,不能遏止自己突發的顫慄。我喊著說:「曉寒,曉寒,回頭吧,回復那個原來的你吧!讓我們再過舊日的生活,無憂、無慮、甜蜜、安寧——讓我們回復以往吧!求你,曉寒,不要再去姐姐那兒,不要去參與那個計謀,醒醒吧,曉寒!不要從我身邊走開!」

  你哭了,你掙扎著說:「我並沒有要從你身邊走開!我只是要幫助你,只是要幫助你!」

  「但是,你會離開我了。」

  「我不會,我決不會!」

  我不再說話,因為我知道已無法挽回。哦,曉寒,我那鬢邊簪著玫瑰花,終日笑容可掬的小妻子何處去了?

  於是,你仍然去參加了那次宴會。

  出乎我的預料,你和父親的那次見面竟意外的成功。據說,你那天表現得雍容華貴,文雅有禮,而又談笑風生。父親做夢也沒有把你和當日那個可憐兮兮的小媳婦聯想在一起。你美麗,你活潑,你征服了全座的人,你也征服了我父親!

  那晚,你興奮的回來,笑倒在我的懷裡。

  「我成功了!我成功了!你父親直說我眼熟,問我是不是參加過你們公司的演員考試?你猜他要我做什麼?他叫我明天去公司試鏡呢!」

  我默然不語,只精神恍惚的聞著你身上的香味;不是玫瑰花香,而是脂粉與酒香的混合。我知道,你明天一定會去。

  望著你那發光的眼睛,那神采飛揚的面龐,哦,曉寒,我也知道了;那試鏡一定會成功!

  第二天,你整天整夜都沒有回家,我並不擔憂你的安全,我可以想像你的忙碌:試鏡、應酬、談話、吃飯、消夜——

  然後,夜靜更深,你已無法回到這荒郊野外。想必,你會睡在姐姐為你準備的綾羅錦緞之中,做一個甜甜的「準明星」之夢。而我,那夜枕著手臂,聽階前冷雨,聽窗邊竹籟,一直到天明。

  第三天的晚上,你終於回來了,另一個嶄新的你!周身都燃燒著喜悅、興奮,和野心!你雀躍著,繞屋旋轉,激動的對我嚷著:「哦,靜塵,我從不知道生活是這樣多采多姿的!我以前都算是白活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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