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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


  ▼第五篇 柳樹下

  竹風,窗外正下著細雨,這正是「雨橫風狂三月暮」的時節。現在是黃昏,窗外那些遠山遠樹,都半隱半現在一片蒼茫裡。整個下午,我都獨自坐在窗前,捧著一杯香茗,靜靜的沉思。沉思!我真是沉思了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,我的思緒始終飄浮在窗外那斜風細雨中。「門掩黃昏,無計留春住!」我承認,我有些兒蕭索,有些兒落寞,有些兒孤獨。但是,蕭索、落寞,與孤獨,都是刺激心靈活動的好因素,所以,我又有了說故事的欲望。聽吧!竹風,我要講一個故事給你聽,一個小小的故事,關於一個小女孩。聽吧!竹風。

  一

  那棵老柳樹生長在溪邊,有著合抱的樹幹,有著長垂的柳條。夏季裡,它像一個綠色的大傘,傘下,覆蓋著一個綠蔭蔭的小天地。冬天,它鋪了一地的落葉,光沖沖的柳條在細雨紛飛中輕輕飄動,掛了一樹的蒼涼與落寞。春天,枝上的新綠初綻,秋天,所有的綠色都轉為枯黃——再也沒有一棵樹,像這棵老柳樹那樣對季節敏感,那樣懂得寒溫冷暖,那樣分得清春夏秋冬。或者,這就是荷仙如此熱愛這棵樹的原因吧!她曾對寶培說過:「這棵樹是有感情的,我告訴你,它會哭,它也會笑,它還會說話。」

  真的,當冬天來臨的時候,那些長垂的枝條,掛著無數的雨珠,一滴一滴的滴落下去,你能不信它在哭嗎?而春天到了,枝上那一個個淡綠色的小葉蕾,那樣興奮的、喜悅的,迎著初升的朝陽綻放開來,那翠翠的、嫩嫩的綠在陽光下閃亮。你能不信它在笑嗎?夏天的時候,枝葉扶疏,一陣風過,那葉條兒簌簌作聲,你閉上眼睛,傾聽吧!你能不信那樹在說話嗎?寶培說:「你懂得這棵樹,它是你的。」這樹是她的嗎?荷仙不知道,她從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什麼東西是該屬於她的。但是,在多少的風朝雨夕,多少的月夜清晨,她卻習慣於走到這棵樹下,向這棵樹傾吐她的心跡,她的悲哀,她的煩惱,她的寂寞,她的快樂,以及她的希望。

  她向它傾吐一切,這棵樹是世界上唯一知道她心底每個秘密和纖維的生物。

  而現在,她就呆呆的坐在這棵樹底下,夜已深沉,月色朦朧,幾點疏疏落落的星光,點綴在黑暗的穹蒼裡。溪水靜悄悄的流著,河面上反映著星星點點的光芒。她坐著,倚靠著那老樹的樹幹。她那長長的頭髮編成了兩條髮辮,垂在胸前,那沉靜的黑眼珠,一瞬也不瞬的看著河面,河面反射的星光和她眼中的淚光相映。她靜靜的坐著,她的思想沉浸在一條記憶的河流裡,在那兒緩慢的、緩慢的流動著,流動著,流動著。流走了時間,流走了一段長長的歲月,她成了一個小女孩。一個小小的女孩。

  二

  她的名字叫荷仙,因為她生在荷花盛開的季節。她的母親說:「呵,一個女孩兒!願她像荷花仙子一樣美麗!」

  於是,她的父親給她取名叫荷仙。但是,她的出世帶來了什麼呢?她還沒有滿月,母親就因產褥熱而去世了。父親捧著襁褓中的她,詛咒的說:「荷仙!你這個不祥的,不祥的,不祥的東西!」

  四歲,繼母來了。繼母長得很漂亮,細挑身材,瓜子臉,長長的眉毛,水汪汪的眼睛。她常默默的瞅著荷仙,從她的頭,看到她的腳。一年後,繼母生了個弟弟,再一年,又生了個弟弟。家中的人口增加了,她那做木工的父親必須從早忙到晚。六歲,她背著弟弟在河邊洗衣服,摔了一跤,摔破了弟弟的頭,繼母用鞭幾抽了她兩小時,父親指著她詛咒:「荷仙!你這個不祥的,不祥的,不祥的東西!」

  弟弟頭上的創傷好了,她身上的鞭痕還沒痊愈。有一支古老的小歌,可以唱出她的童年:「小白菜呀,地裡黃呀,三歲整呀!沒了娘呀,跟著爸爸,還好過呀,只怕爸爸,娶後娘呀,娶了後娘,三年整呀,生個弟弟,比我強呀,弟弟吃麵,我喝湯呀,端起飯碗,淚汪汪呀!——————」

  七歲,繼母的肚子又大了。父親坐在門前的長板凳上皺眉頭,繼母坐在一邊的小竹凳上摘黃豆芽。一邊摘著,一邊輕描淡寫的說:「荷仙這孩子,雖然命硬,長相倒是不壞的。反正女孩子家,帶到多大也是別人的。上回聽前村張家姑娘回娘家的時候說,她們鎮上有家姓方的,家裡蠻有錢,要買個女孩子,只要模樣長得好就行了,出的價錢還不少呢!只怕別人看不上荷仙,要不然,倒也是荷仙的造化呢!」

  就這樣一篇話,就決定了荷仙的命運。於是,在一個寒風惻惻,細雨霏微的黃昏,她跟著那個張家姑姑,在坐了那麼長的一段火車之後,來到了這個全然陌生的村落,第一次走進了方家的大門。

  她還記得自己拎著個小包袱,瑟縮而顫慄的站在方家的大廳內,像個小小的待決的囚犯。那方家的女主人(後來成為她的養母,她叫她「媽」了。)用一對銳利而清亮的眸子,上上下下,前前後後的打量她。養母有張細長的臉兒,有對明亮的眼睛,頭髮烏溜溜的在腦後盤了個髻,穿著身翠藍色的衣衫和褲子,好整齊,好清爽,好利落的樣子。她嘴邊帶著個似笑非笑的表情,聲音好清脆。像是小銅匙敲著玻璃瓶發出的叮鈴聲響:「樣子嗎?是長得還不錯,只是太瘦了一點,看樣子身體不太好,我想要個壯壯的,結實點兒的。要不然,三天兩頭生病,我可吃不消。」

  「方太太,別看她瘦小,倒是從小不生病的。是不是?荷仙?」張姑姑在一邊一個勁兒的推著她,推得她一直打著踉蹌。

  天氣冷,她凍得手腳僵僵的,張開嘴來,只是發抖,一句話也沒說出來。

  「長得挺靈巧的,怎麼不說話兒?」方太太仍然似笑非笑的盯著她。「腦筋沒毛病吧?」

  「啊,才聰明呢!她只是認生罷了!」張姑姑又推了她一大把。「叫人哪!荷仙,叫聲媽吧!」

  她怔了怔,張開嘴,好不容易的喊了出來:「媽!」

  方太太在房裡繞了一圈,還沒說話,房門陡的被推開了,一個男孩子直闖了進來,背著書包,穿著小學校的制服,一眼看到房裡有人,他緊急煞車。收住了往裡衝的腳步。一對骨碌碌轉著的大黑眼珠,那麼新奇的,驚訝的盯在荷仙的臉上。方太太笑了,一把拉過那個男孩子來,她說:「噢,寶培,你倒看看,你可喜歡這個妹妹嗎?假若你喜歡,我們就留她下來,將來給你送作堆。(注:台灣習俗,養女與其養兄,在成年後可結為夫婦,俗稱「送作堆」。)你說,你喜不喜歡她?說呀!說呀!我們要不要留她下來?說呀?寶培!」

  荷仙不由自主的低垂了頭,雖然,她對於「送作堆」的意思根本就不了解,但卻本能的有份難解的羞澀。低下了頭,她又無法控制自己的好奇,偷偷的,她從睫毛下去窺視那男孩子,那明朗的大眼睛,那挺秀的眉毛,那清秀而又調皮的臉龐——發現她在看自己,那男孩子咧開嘴嘻嘻一笑,嚇得荷仙慌忙垂下了睫毛,頭俯得更低了。方太太還在一個勁的問著:「喜歡嗎?寶培?別盡站在這兒傻笑!喜歡,就為你留下來,說呀!傻瓜!」

  「哦!我——我不知道!」男孩子終於衝出一句話來,接著就對著荷仙又是嘻嘻一笑,背著書包,就一溜煙的跑掉了。

  方太太笑逐顏開了。拉著荷仙的手,她笑著說:「好吧!你就留下來吧!」

  這是荷仙第一次看到寶培,那年,她七歲,他九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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