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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


  他一連串急促而迅速的說著,帶著那樣強烈的渴望和祈求。他那潮濕的眼睛又顯出那份孩子氣的任性和固執,痛苦和悲哀。這絞痛了沈盈盈的心臟。但是,望著那片場中的道具,和那仍然懸掛著的水銀燈,她知道自己是永不會放棄目前這份生活的。她已經深陷下去,不能也不願退出了。他那「小天地」對她的誘惑力已變得那樣渺小,再也無法吸引她了。

  「原諒我,」她低低的說:「我不能跟你走。」

  「但是,你說過,你將跟我上刀山,跟我下地獄,跟我進天堂!」

  「是的,我說過,」她痛苦而忍心的說:「但那時我不知自己在說什麼,我想,我對你的感情,只是一時的迷惑,我還太年輕。」

  他瞪著她,臉色可怕的蒼白了起來。她這幾句話擊倒了他,他的眼睛裡冒著火,他的嘴唇發青,他的聲音發抖:「那麼,你是連那段感情也否決了?」

  「我抱歉,德凱。」她低下了頭,畏怯的看著地面,囁嚅的說:「你放了我吧,你一定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女人。」

  他沉默了片刻,呼吸沉重的鼓動著空氣。終於,他點點頭,語無倫次的說:「好,好,可以。我懂了,我總算明白了。沒什麼,我不會再來麻煩你了。事實上,我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,只怪我不自量力。好,好,我們就這樣分手吧!你去聽你的掌聲,我去聽我的——風鈴。哈哈!」他忽然笑了起來,笑得悽楚,笑得愴惻。「風鈴!」他盯著她:「你可曾聽過鈴聲的叮噹嗎?」

  推開她,他仰天大笑。「哈哈哈!哈哈哈!」

  用力的掉轉頭,他走了。她含著淚,卻忍心的看著他的背影,一面笑著,一面蹌踉的、孤獨的隱進那濃濃的夜霧裡。

  這就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他,沒多久,她聽說他回美國去了,從此就失去了他的消息。

  七

  多少年過去了?五年?不,六年了。在這六年中,世界已有了多少不同的變化。她如願以償的成功了,躍登為最紅的女演員,拿最高的片酬,過最豪華的生活,聽最多的掌聲。

  但是,一年年的過去,她卻逐漸的感到一份難言的空虛和寥落,她開始懷念起那風鈴聲的叮噹了。多少個午夜和清晨,她在揉和著淚的夢中驚醒,渴望著聽一聽那風鈴的叮噹。從塵封的舊箱籠中,翻出了那已變色的風鈴,她懸掛起來,鈴聲依然清脆,她卻在鈴聲裡默默的哭泣,只為了她再也拼不攏那夢的碎片了。

  不知從何時開始,她作了一支曲子《風鈴》,這成為她最愛唱的一支歌,她唱著,唱著,唱著,往往唱得遺忘了自己——她看到一個懵懂的女孩,怎樣在迷亂的摸索著她的未來。

  成長,你要對它付出何等巨大的代價!

  今夕何夕?今夕何夕?

  那是真的麼?再聽到那人的聲音,再聽到他低聲的呼喚。

  那是真的麼?可能麼?故事會有一個歡樂的結局,她不敢想。

  可能麼?可能麼?今夕何夕?

  她用手托著下巴,忘了卸裝,也忘了換衣服,只是對著鏡子癡癡的出著神。

  門上一陣輕扣,有人推門走進來:「沈小姐,外面有人找!」

  她驚跳起來,來不及換衣服了。抓起梳粧檯上的小手提袋和化妝箱,她走出了化粧室,神志仍然恍惚。

  「嗨!盈盈!」

  一聲呼喚,多熟悉的聲音!她抬起頭來,不太信任的看著眼前那個男人,整齊、挺拔、神采奕奕!那對發亮的、笑嘻嘻的眼睛,緊緊的盯著她。他的變化不大,依然故我的帶著那份天真和瀟灑,只是眉梢眼底,他顯得成熟了,穩重了。

  沈盈盈好一陣心神搖盪,依稀仿佛,她又回到那特產店中,和×大的校園裡去了。

  「還記得我嗎?」他問,伸手接過她手裡的化妝箱。

  「是的,」她微笑著,卻有些兒酸澀。「那個找不著教室的新生。」

  他笑了,笑容依然年輕,依然動人。她也笑了。

  「那個風鈴,」他盯著她,眼睛亮晶晶的。「好嗎?」

  「是的,沒生病。」

  「我那個,也沒生病。」他說。

  他們又笑了起來,舊時往日,依稀如在目前。她笑著,眼前卻忽然間模糊了。走出了電視公司,他們站在街邊上。

  「我們去那兒?」他問。

  「願意到我家坐坐嗎?」她說。

  「不會不方便?」

  「很方便,我自己有一棟公寓房子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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