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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


  這一聲呼喚既出,他就愣住了。用手抱住膝,他在床上一直坐到天亮。心裡湧塞著一份難言的、酸酸楚楚的感情,裡面帶著濃濃的思念和淡淡的沮喪。

  「回海邊去?回海邊去?回海邊去?」這念頭終日在他的腦子裡徘徊。海,帶著強大的力量在呼喚著他,一聲又一聲的呼喚著他,他聽著那呼喚,一聲比一聲強,一聲比一聲大,一聲比一聲猛烈。但是,他仍然在掙扎,在抗拒,在退縮,抱著桌上的照片,他把它當作護身符般放在胸前,用來抵抗海的呼喚。

  「你救救我吧!」他對照片裡的那個她說:「救救我!救救我!」

  於是,午後,他收到了她來自異域的信,打開來,粉紅色的信箋上有著法國高級的香水味,娟秀的字跡優美整齊:「——如果你考上了留美,大概九月就可以來了,我會很高興的接待你。我現在生活得很舒適,常常和許多朋友去夜總會跳舞,你來了,可以加入我們一塊兒玩——再有,來的時候,幫我帶一粒鑽石來,要大的,台灣的鑽石比這兒的便宜多了,不過,這並不表示我願意嫁你,我還想多玩幾年,多享受幾年,你會願意等的,不是嗎?——」

  信紙從他的手裡滑落到地下,他默默良久。然後,逐漸的,逐漸的,他感到一種嶄新的感覺流進了他的血管,他聞到的,不再是法國的高級香水味,而是海水的鹹味,混合了岩石與沙子的氣息。他心中的鬱結忽然開朗了,奇蹟般的,豁然的開朗了。他眼前是一片明亮的廣曠的海潮,他的心在喜悅的跳動,他的血液在熱烈的奔流。「解脫了!」他脫口高呼。

  「解脫了!」他驚奇而狂喜的高呼。解脫了!多年的枷鎖和心靈上的壓迫在一剎那間解脫了!他衝出了屋外,他跳躍,他旋轉,他高歌。然後,他渾身每個細胞,每根纖維,每滴血都開始呼喊:「海蓮!海蓮!海蓮!」

  他一口氣跑到了李正雄那兒,帶著自己也不了解的興奮,抖出了他積蓄已久為了準備出國的全部費用,迫不及待的說:「這夠不夠購買你海邊的小木屋?」

  「你瘋了!」李正雄嚷著說:「你要購買那棟破房子做什麼?你明知道那根本不值錢!」

  「那是座皇宮!」江宇文笑著喊,聲音裡夾帶著數不盡的興奮。「一座為了海的女兒和駙馬爺所準備的皇宮!」

  「你說些什麼?你成了白痴了嗎?」

  「是的!」江宇文笑得更高興了。「我是白痴,好可惜,我到今天才發現我是白痴,我必須去找尋我的同類!」他笑著,一面向屋外衝去。

  「喂喂,你去哪兒?」李正雄追著嚷。

  「去海邊!」

  「什麼時候回來?」

  「再也不回來了!」

  「那麼,你的留美考試呢?你的她呢?」

  「我的她在海邊上,」他站住,笑容可掬的說。「她正等著我陪她去拾貝殼。至於另外那一個在國外的她,她不需要我,她有許多另一類型的白痴包圍著,給她金銀珠寶,給她物質繁華,給她大粒的鑽石。」

  他走了,他頭也不回的走了。當天晚上,他就回到了那濱海的小漁村,回到了那小木屋前面。

  抓住了那驚喜交集的老阿婆,他嚷著問:「海蓮呢?」

  「她跑走了。」老阿婆說:「你走的頭幾天,她就傻傻的坐在你房間的門檻上,一動也不動。後來她就跑走了,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,我已經有三天沒有看到她!」

  江宇文丟開了老阿婆,掉轉身子,他向著海邊狂奔,他知道她在什麼地方,他跑著,不顧一切的跑著,沿著海岸線向前跑,嘴裡大聲的喊著:「海蓮!」

  「海蓮!」

  「海蓮!」

  他一直跑向了望霞灣,爬上了岩石,他不住口的喊:「海蓮!海蓮!海蓮!」於是,他看到海蓮了,她正從那岩石的隙縫裡爬了出來,困難的抬頭看他,由於飢餓,由於衰弱,她站起來又跌倒,跌倒了又掙扎著站起來——江宇文連滾帶滑的從岩石上溜了下去,迅速的奔向她,她又跌倒了,卻仰著滿是光采的臉,對他渴望的伸長了手。他跑過去,她一把就抱住了他的腿,抱得緊緊的,死命的,一面把她那為淚水濡濕的臉頰,緊貼在他的腿上。

  「海蓮!海蓮!海蓮!」他哽咽的喊著,跪下身子,抱住了那黑髮的頭。「我回來了,回來陪你拾貝殼,陪你聽海說話,陪你看日出日落——陪你一輩子!」

  她用那對天真的眸子仰視著他,月光照在她的臉上,那樣充滿了靈性、煥發著光采和喜悅的一張臉,像一個小仙靈!

  她的嘴唇輕輕的蠕動著,笑靨迎人:「我知道你會回來!」她低聲的說,帶著夢似的溫柔和一份毫無懷疑的信念:「我知道!我知道!我知道!」

  海在他們的身邊唱著歌,一支好美麗好美麗的歌。月光靜靜的籠罩著他們,一幅好美麗好美麗的畫。

  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九日,深夜,初稿,於台北
  一九六八年四月二十二日,午後,修正完畢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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