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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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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抬著頭,望著那銀河,望著那兩顆隔著銀河的星星,然後,低下頭來,我望著你。是月光染白了你的面頰嗎?是星星墜落到你的眼睛裡去了嗎?為什麼你的面色那樣蒼白,你的眼睛那樣閃亮?我注視著你,不,是我們彼此注視。一些屬於歡愉的,寧靜的東西從我們的眼底悄悄的飛走,取而代之的,是某種顫慄的,痙攣的,酸楚的情緒。我覺得自己的眼睛發熱,我覺得那樹葉梢上所掛著的露珠已經墜進了我的眼中,使月光下所有的景物在我眼前都變得那麼朦朧。於是,你猝然的捉住我的手,用那種故作歡愉的口吻嚷著說:「噢,小姑娘,說個故事給我聽吧!」 我說了。我又說了。我顫抖著起了故事的頭:「從前,有一個很笨很笨的小女孩,她除了說故事,什麼都不會。大家都不喜歡她,大家都認為她是個莫名其妙的小傻瓜。可是,卻有一個比她更笨更傻的人,喜歡聽她說故事。他們在月光下說故事,在落日下說故事,在樹林裡,小溪邊,花園中——到處說著故事。說的人不知疲倦,聽的人不知厭煩,然後——然後——然後——」 故事繼續不下去了,這原是個笨拙開頭。有什麼硬的東西阻住了我的喉嚨,我的呼吸急促而聲音哽塞。你站起身來,一把攬住了我,你的雙手捧住了我的面頰,你的眼睛深深的看進了我的眼底,你的聲音又低又沉,帶著些壓抑不住的粗魯:「我從沒聽過這樣壞的故事!」 「是的,」我說,眼淚沖出了我的眼眶。「這是個很壞的故事,一個沒有結尾的故事。但是,你不能太苛求,兩個傻瓜不會製造出什麼完整的故事來!」 你的眉毛緊緊的鎖攏,你的眼睛閉了起來,抱住我,你把我的頭緊壓在你的胸前。我可以聽到你的心跳,聽到那沉重呼吸在你胸腔中起伏。於是,我哭了。我啜泣得像個小娃娃。這是我第一次在你面前哭,第一次對你說了個破碎的,沒有完的故事。 「呵,別哭,」你輕輕的說:「人生的故事原有好多種,有多少的主角會是聰明人呢!這原是個笨人的世界呵!」 月亮仍然清亮,幽幽然的照射著那小小的花園。我知道,這笨拙的故事將永無結尾。事實上,這一夜以後,我還對你說過故事嗎?好像沒有了。那就是我對你說的最後的一個故事。 你離開的時候,給了我一封短箋,上面只有寥寥可數的幾個字:「避免讓那個故事變得更壞,我走了。但願再相遇的時候,你會說一個最美麗最完整的故事給我聽,故事中的主角應該是個最聰明最聰明的女孩。」 夠了,用不著再寫什麼,你一向都是那樣簡潔。接下來的歲月裡,我確實用心地想塑造一個美麗的故事,我不願再見到你的時候,交給你的是一張白卷。只是呵,竹風,可悲的是,我仍然是那樣一個很笨很笨的傻女孩。 月圓月缺,日升日沉,多少的日子從我的手底流過去了。 我仍然在說故事,說了許許多多的故事,給許許多多的人聽。 只是呵,竹風,當這樣的深夜裡,當我捧著一杯茶,點燃了一爐檀香,靜靜的坐在窗前,我遺憾著,你在何方呢?你依舊喜歡聽故事嗎?竹風? 多少的夜,我就這樣問著,站在窗前,對著黑暗的、廣漠的穹蒼問著。然後,你的信來了,像是在答覆我一切的問題,你寫著:「你現在成為說故事的專家了,其中可有說給我聽的故事?自從不再見到那個只會說故事的傻女孩,我的日子是一連串寂寞的堆積。我想你了解的。繼續說你的故事吧,記住有一個傻瓜要聽。和以前一樣,這傻瓜渴望著你的每一個故事;完整的或不完整的,有結局的或沒結局的,他都要聽!」 還是那樣簡潔。只是,在信尾,你加了一闋詞:「誰念西風獨自涼,蕭蕭黃葉閉疏窗,沉思往事立殘陽。被酒莫驚春睡重,賭書消得潑茶香,當時只道是尋常。」 是的,你沒有忘記那些說故事的日子,沒有忘記那些說李清照「賭書潑茶」的夜晚。呵,竹風! 淡綠色的光線在室內照得好幽柔,微風在窗外低低的吟唱,遠處還有些兒疏疏落落的燈光。那隻不知名的鳥兒又在叫了,叫得好抑揚,叫得好寥落。呵!這樣的夜! 這樣的夜,我能做些什麼呢? 讓我再給你說個故事吧!竹風。以後,每夜每夜,我將為你說許多許多的故事。竹風,你靜靜的聽吧! 夜好深,夜好沉,夜好靜謐。 靜靜的聽吧!竹風。 靜靜的聽吧!你。 一九六八年四月八日夜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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