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失火的天堂 | 上頁 下頁
五〇


  「你怕。」齊憶君瞭解的注視著兒子。「我不知道你在怕什麼,但是,你確實在害怕。你每天跟我們拖,找各種藉口不帶她回來,為什麼?」

  牧原怔了好一會兒。

  「我是嗎?」他猶豫的問。

  「你是的。」

  牧原沉思了。是的,他在拖,已經拖到不能再拖的時候了。主要的原因,還是潔舲的出身問題。他始終不敢把真相告訴父母,他能肯定自己不在乎,卻不能保證父母也不在乎。

  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孩子!一個身分不明的女孩子!一個被灼傷而遺棄在醫院門口的女孩子!怎麼說呢?他不敢想父母的反應。在過去這些日子,他只說:「她就是某某醫院何院長的女兒呀!她喜歡住在秦非家裡呀!她和秦非夫婦比較溝通呀………」

  展翔夫婦早已接受了這套說詞。他們雖然覺得潔舲不跟父母住,而和秦非夫婦住,多少有點奇怪,卻也不認為是什麼了不起的事。他們知道何院長已快七十歲了,潔舲顯然是最小的女兒,「代溝」必然存在。而何家,多麼好的家庭,展家與何家聯婚,是足以驕傲著遍告親友的。牧原對父母的瞭解很深,他怕說出真相,使父母貶低了潔舲。他也不敢要求潔舲,去隱瞞真相。一來怕終有一天會穿幫,二來也怕潔舲的敏銳。也深知,潔舲柔弱的外表下,卻有顆易感的心!當初,為了怕他對她的出身輕視,她甚至想逃開他,那麼,她當然也怕展翔夫婦對她輕視了!

  於是,幾度考慮,幾度猶豫,最後,展牧原仍然選擇了把真相告訴父母的一條路。在潔舲來展家之前,他把什麼都說了。說完,他在展翔夫婦腦筋還沒轉清楚以前,就對家裡先丟下一顆炸彈:「潔舲的身世已經夠可憐了,我不希望她在我們家再受到任何刺激。反正,我已經非潔舲不娶。如果她能得到你們的寵愛,我會很高興的把她帶回來,如果她會受到盤問和刺激,我不冒險!我寧可你們不見她,也不能忍受失去她!」

  展翔夫婦面面相覷,對他們而言,這實在是太意外,太意外了。而牧原那股不顧一切的堅決,更使他們驚懼而惶惑,不止驚懼惶惑,還有失意和傷感。這是個撒手鐧,牧原是在「通知」他們,那意思很明白,等於在說:「不論你們喜不喜歡潔舲,不能傷害她,否則,你們就失去了兒子!」

  展翔留學過歐洲,齊憶君求學于美國,夫婦二人都自認十分開明。他們對這問題,最初的反應,是「震驚」。等「震驚」度過,展翔很誠懇的對兒子說了幾句話:「所有的棄嬰,背後都有個不可告人,或者不為人知的故事,例如是私生子,或風塵女郎的孩子,或窮人家養不起的孩子。我們不知道潔舲到底出身如何,也不知道她背後的故事是怎樣的。往最好的路上去推測,她出身貧寒,在意外中受到灼傷,父母無錢治療,又是女孩子,就把她放在醫院門口,讓醫院去治療她,也等於是讓她去自生自滅。這故事不管怎樣,都有相當殘忍的一面。生而不養,是殘忍!傷而不治,是殘忍!棄而不顧,是殘忍!如今,潔舲已大學畢業,父母仍然沒有露面,就不是殘忍,而是奇怪!你愛潔舲,我們當然會去努力接受潔舲。但是,你有沒有想過,如果有一天,謎底揭穿,潔舲……例如,潔舲是個風塵女郎的女兒,你會怎樣想?」

  「我不在乎!」牧原堅定的說。

  「是個私生女?」

  「我也不在乎!」

  「我想,你什麼都不在乎?」展翔問。

  「是的!」

  「那麼,」展翔輕輕吐出一口氣來。「我們不能選擇的,是不是?我們只有接受她!帶她來吧!反正,將來真正要跟你生活一輩子的,是她!不是我們!」

  於是,十二月初,潔舲終於到了展家,正式拜望了牧原的父母。她那天又是一系列的白色衣服,白毛衣、白外套,白裙子,長髮中分,披在肩上。眉淡掃而翠,唇輕染而紅,潔淨的面龐,潔淨的妝扮,潔淨的眼神……她在第一次見面中就征服了展翔夫婦!

  那天的潔舲,表現得既溫柔又大方,既謙和又高貴,既文雅又自然,既尊敬又得體。不亢不卑,有問必答。當然,展翔夫婦避開了所有可能具有「刺激」性的問題。他們談文學、藝術、小說、寫作。展翔夫婦已看過她的《天堂》,不能不承認她有些才華。他們談得很多,潔舲淺笑盈盈,聲音清脆悅耳,談吐流暢生動。時間竟不知不覺的度過去了。這是一次非常「成功」的見面。事後,展翔推翻了自己所有的揣測,納悶的說:「如果這是帝王的時代,我會推測她是個落難公主!」他注視著妻子:「你相信遺傳學嗎?」

  「那麼,她一定有對很出色的父母!」展翔深思的說:「她的長相,氣質,才華……都是與生俱來的!她一定有對很出色的父母!憶君,我告訴你。」他沉吟了一會兒。「這孩子真的是個謎!是個耐人尋味的謎!我敢說,她的出身不見得會配不上我們!」

  不管展翔夫婦如何去推測潔舲的身世之謎,潔舲終於通過了展家的「考試」,她就像一塊石頭落了地,如釋重負。而展牧原,也開心得像個孩子手舞足蹈,又笑又唱。他不住口的對潔舲說:「我告訴你的吧!我父母是天下最偉大最開明的父母!他們一點都沒有刁難你吧!他們現在天天稱讚你!我跟你說,潔舲,將來你嫁到我家,一定會被我父母寵壞!我已經有點擔心了,你說不定會把我的地位擠掉呢!」

  潔舲笑著,笑得那麼開心,那麼喜悅。在她這一生裡,她從沒有如此深刻的體會過「幸福」兩個字。十二月,雖然是冬天,她從不覺得冷,在草原上,在海灘上,在小溪畔,在山頂上,在風中,在雨中,在陽光中,在薄霧中……她讓他拍照,讓他拍了無數無數的照片,每張照片都在笑。

  「潔舲,我們什麼時候結婚?」十二月底,他問她。

  「我不嫁!」她笑著說。

  「不嫁?」展牧原對她做鬼臉。「真的不嫁?」

  「真的不嫁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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