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失火的天堂 | 上頁 下頁 |
四五 |
|
▼第十五章 一連好些日子,潔舲都關在家裡沒有出去。 她照樣很早就起床,幫珊珊梳頭,幫中中穿衣服,照顧兩個孩子吃早飯,然後,兩個孩子就去上學了。假期早已過去,珊珊在念小學二年級,中中念幼兒園大班。等兩個孩子一走,潔舲就關進了她的臥室,宣稱她要開始寫作了。 事實上,潔舲用在寫作上的時間並不多,她確實在寫,但進度緩慢,她常有力不從心的感覺,而且,思緒總會飄到寫作以外的東西上去。於是,她開始看書,她從小就愛看書,這一晌,她看書已達顛峰狀態。偶爾出去,她都會買了大批的書回來,然後就埋首在書堆裡,直到吃飯時間才出房門。 秦非夫婦仍然從早忙到晚。每天晚上,秦非自己的診所中也都是病人。潔舲會穿上白色的護士衣,也幫忙做掛號、包藥、填病歷、量體溫等工作。雖然她早就學會許多護士的專長,像打針、靜脈注射等,但是,因為她沒有護士的執照,秦非就不讓她做。儘管如此,病人多的時候也忙得大家團團轉。 晚上九時半以後,秦非就不再接受掛號,但,看完最後一個病人,往往也將近十一點了。 生活,對秦非來說,是一連串的忙碌。 可是,雖然如此忙碌,秦非仍然關懷著潔舲,他知道她和展牧原「中斷」了,他知道她又在瘋狂般看書,他也知道,她在嘗試寫作了。 一天晚上,病人特別少,診所很早就關了。秦非換掉了工作服,來到潔舲的屋裡。他看到潔舲桌上堆著一大堆書,他走過去,隨便的翻著:羅生門,地獄變、金閣寺、山之音、千羽鶴、古都、河童……他呆住了,低頭翻著這些書籍,默然不語。潔舲看著他,用鉛筆敲了敲自己正看著的一本《雪鄉》,她習慣拿支鉛筆,一面看書一面作記號。她笑了笑,解釋的說:「我最近在研究日本作家的東西,我覺得日本作家寫的東西比中國作家廣泛多,他們什麼題材都能寫,也都敢寫,中國作家往往局限于某一個範圍之內。」 「不是日本作家的題材廣泛。」秦非說:「一般歐美作家的取材都很廣泛,因為他們只需要寫作,不需要背負上道德的枷鎖,更不需要面對『主題意識是否正確』這種問題。中國人習慣講大道理,電影、藝術、文學好象都要有使命感,都要有教育意義!荒謬!所以,中國現代的作家,都像被裹了小腳,在那條『道德、教育意義、主題意識』的裹腳布下,被纏得歪曲變形。潔舲,如果你要寫作,你就去寫,放膽去寫,不必考慮任何問題!千萬別當一個被包了小腳的作家!」 「我很懷疑,」潔舲坦率的說:「我是否會成為一個作家。我這兩天想得很多,『作家』不是我的目的,『寫作』才是我的目的,我只要坐下來;寫。就對了!那怕這世界上只有一個知音,也罷。沒有知音,也罷。總之,要寫出我心中的感受來,才是最重要的!」 「最初,可能是這樣的,然後,你會渴望知音的。」秦非笑笑,繼續翻著那些書。「你會希望得到共鳴,希望得到反應,希望擁有讀者。因為,寫作已經是很孤獨的工作,再得不到知音,那種孤獨感和寂寞感會把人逼瘋。世界上兩種人最可悲,一種是演員,一種是作家。演員在舞臺上表現自己,飾演別人。作家在稿紙上表現自己,飾演別人。很相像的工作。兩者都需要掌聲。兩者都可能從默默無聞,到燦爛明亮,然後再歸於平淡。 於是,歸於平淡之後,就是寂寞和孤獨。平凡的人往往不認識寂寞和孤獨,天才……作家或演員或藝術家或音樂家都屬於天才型……很容易就會被孤獨和寂寞吞噬。再加上,作家大部分思想豐富,熱情,於是就更可悲:三島由紀夫是最典型的例子,他身兼作家和演員于一身,對人類的絕望,對死亡的美化,對戲劇性的熱愛……導致他最後的一幕,轟轟烈烈的切腹自殺。至於他死前的抗議、演講那場戲,在他的劇本裡原可刪掉,他不需要給自己找藉口。他生前有兩句話已經說得很明白:『生時麗似夏花,死時美如秋葉。』這就是他一生的志願,他做到了。」 潔舲抬起頭來,不相信似的看著秦非。 「我不知道你研究過三島由紀夫!」 「我是沒有研究過。」秦非坦白的說。「但他死得那麼驚天動地,引起全世界的注意,我當然也會去注意一下。」他合上書本,注視潔舲。「你呢?你到底為什麼在研究他們?」 「三島由紀夫有一首詩,我念給你聽你好嗎?」 「好。」 她拿起一本書來,開始念:「力量被輕視,肉體被侮蔑。悲歡易逝去,喜悅變了質。淫蕩使人老,純潔被出賣。易感的心早已磨鈍,而勇者的風采也將消失。」她放下書,抬眼看他。 「我想,」她說:「這就是三島由紀夫在四十五歲那年,就選擇了死亡的原因。他崇拜武士道的精神,切腹是最壯烈的死法。如果他再老下去,到了七老八十,勇者的風采都已消失,死亡就不再壯烈,而成為無可奈何了。你說對了,三島認為死亡是一種美,但,必須是他選擇的死亡,不是在病床上苟延殘喘的死亡。日本人都有這種通性,把死亡看成一種美。你從他們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出來。」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