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失火的天堂 | 上頁 下頁
二八


  她沖著他嫣然一笑。

  「你常常這樣盲目的跟著別人轉嗎?」她問。

  「哦!」他頓了頓,有些惱羞成怒了,他幾乎是氣衝衝的回答了一句:「並不是!我今天完全反常!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了!顛三倒四亂七八糟的,除了碰釘子,什麼都不會!」

  她不笑了,對他靜靜注視著,靜靜的打量著,那眼光和煦而溫暖,像個母親在看她那摔了跤而亂發脾氣的孩子一樣。

  然後,她說:「他們今天展出一百位書法家的字,不知道你對書法有沒有興趣?不過,無論如何,是值得看的!」

  她語氣裡的「邀請」,使他又振奮了。於是,他跟著她走進了歷史博物館,一屋子涼涼冷氣迎接著他們。她開始看那些毛筆的巨幅書法,也看那些蠅頭小楷,每張橫軸立軸,她都看得十分仔細,而且不再跟他說話了。她的帽子已經取了下來,一頭烏黑的長髮如水般披瀉在肩上。她看得那麼專心,眼睛裡亮著光采,他對那些毛筆字看不出名堂,一心一意只想把她的神韻拍攝下來。然後,她停在一張立軸前面久久不去,眼光從上到下的看著那立軸,看了一遍又一遍,她眼裡逐漸有些濡濕,一種被深深感動的情緒顯然抓住了她,她瞪著那張字,癡癡的注視著。

  他不由自主的,跟著她的眼光,去看那幅字。

  那大約是幅行書,寫的字行雲流水,烏鴉鴉的一大篇。他定睛細看,是寫的一首長詩。他對書法實在研究不夠深,第一次,他發現連「字」都能「感動」人。他對那書法家已佩服得五體投地。站在她身邊,他悄悄的、小聲的、敬畏的問:「這字寫得好極了,是嗎?」

  「不止是,」她輕聲說:「這是我喜歡的一首詩,每次我看到這首詩,都會情不自禁的感動起來。」

  「哦?」他慌忙去看那首詩,詩名是《代悲白頭翁》,寫得很長,他仔細念著:

  「洛陽城東桃李花,飛來飛去落誰家?
  幽閨兒女惜顏色,坐見落花長歎息。
  今年花落顏色改,明年花開複誰在?
  已見松柏摧為薪,更聞滄田變為海。
  古人無複洛城東,今人還對落花風。
  年年歲歲花相似,歲歲年年人不同……」

  他還沒看完這首長詩,她已經碰了碰他說:「走吧!」

  他慌忙跟在她身邊走開。

  「你知道曹雪芹的葬花詞?」她忽然問。

  「是的。」他答,幸好看過《紅樓夢》。

  「我想,葬花詞就受這首詩的影響。」她輕描淡寫的說:「事實上,很多詩都是用不同的文字,表達相同的意思。你知道張若虛的《春江花月夜》嗎?」她又忽然問。

  他呆了。《春江花月夜》是一首詩嗎?他以為是一部電影的名字。

  「《春江花月夜》中有幾句?」她沒有為難他,自己背誦著:「江畔何人初見月?江月何年初照人?人生代代無窮已,江月年年只相似。不知江月待何人,但見長江送流水……這和剛剛那幾句:古人無複洛城東,今人還對落花風。年年歲歲花相似,歲歲年年人不同……的意境是一樣的。當然,寫得最好的是『滾滾長江東逝水,浪花淘盡英雄,是非成敗轉頭空,青山依舊在,幾度夕陽紅!』的句子,那種氣魄就比用花與月來寫,更有力多了!不過,這幾句也是從蘇東坡的『大江東去,浪淘盡,千古風流人物』中演變來的!」

  他瞪著她,聽呆了,看傻了。她已經不止是個「奇跡」和「驚喜」了,原來她還是本「唐詩」。

  「能不能問你一句話,」他忘了禁忌和釘子,又衝口而出:「你是什麼學校畢業的?」

  「T大。中文系。」她居然回答了,歉然的笑笑。「我忘了,詩詞一定使你很煩,現在大部分人都不念這些玩意了。不過,中國文學是很迷人的,那些意境,往往都寫得非常深遠。」她想了想,又問:「你覺不覺得,中國的詩詞,都是很灰色?」

  「是嗎?」他倉猝的反問,忽然間,覺得自己已經從「教授」被降格為「學生「了。

  「你瞧,」她說:「什麼青山依舊在,幾度夕陽紅。什麼年年歲歲花相似,歲歲年年人不同。什麼抽刀斷水水更流,舉杯消愁愁更愁。什麼春蠶到死絲方盡,蠟炬成灰淚始幹。什麼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,奔流到海不復回,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,朝如青絲暮成雪。什麼前不見古人,後不見來者,念天地之悠悠,獨愴然而淚下。什麼舉杯邀明月,對影成三人。什麼對酒當歌,人生幾何,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……你瞧,隨便念一念就知道,中國文人的思想是消極的,不是積極的。是嗎?」

  他真的由衷折服了。他從未想過中國文學思想這回事,聽她這樣一分析,似乎還頗有道理。

  「或者,」他慢吞吞的說:「中國文人的思想都很深很透。人生,本來就只有短短數十年,這數十年間,又可能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。就算事事都如意,就算成了英雄豪傑,叱吒風雲,最後也不過落到『大江東去,浪淘盡,千古風流人物』的地步。所以,不是中國的詩詞灰色,而是生命本身,到底有什麼意義的問題。」

  她第一次正視他,眼睛裡閃著光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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